月向晚在戈石城背上抖了一下,埋頭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像是笑、又似是哭。戈石城勉強笑笑︰「是嗎?」
那人一拍手,又嘆道︰「這也是猜測罷了。唉,就算那蛇看上了尊夫人也沒用啊,一人一蛇,天差地別。」
瓣石城已無話可說。
「不過,真的假的還不知道,戈爺知道的嘛——道听途說不可信,咱們誰也沒見過那蟒長得什麼樣,所以到底有沒有那蟒,還是一個問題。」
瓣石城心念一動︰「如果不是蟒蛇,那會是什麼?」他其實也不是很相信這種說法,因為听起來似乎太玄了點。
那人壓低了聲音︰「不是蟒蛇傷人,便是人傷人了;戈爺想想平日有沒有什麼得罪之人也在這次盛會當中,他知道找戈爺不好下手,可能把腦筋動到夫人身上來了。」
「一派胡言!」旁邊一聲冷喝。
「啊?」那人嚇了一跳,忙轉身,「殿堂主!」
殷翱的金眉與鵠鳥刺青,在昏暗中勾出猙獰。
那人心生懼意,無聲無息地退了開去。
「殷堂主。」戈石城叫了一聲,殷翱為堂主,雖然不是主搖扁堂,但也算是他上面的人。
殷翱看他一眼,道︰「晨時寒氣較重,戈副堂主好像沒帶什麼衣物。」
他呆了呆︰「我不冷。」
傻小子,你不冷,你背上的人才冷!殷翱舉手咳嗽了一聲,解上深紫大氅,手一揚揮了出去,剛剛披落在月向晚身上。
「啊?」戈石城意外極了,「多謝殿堂主!」
「尊夫人身體不適,再受了寒就不好了。」謝什麼?大氅又不是他的。
「殷堂——」
「你們——」
「啊?殷堂主請先說吧。」
殷翱表情嚴肅地道︰「你們回新臥城,還要騎馬回去?」
瓣石城表情滑稽︰「紫微垣宮山下,怕也租不到馬車……」
「宮主的夫人那邊有兩輛馬車,現有一輛在我手中。既然你的夫人不能夠騎馬,我這一輛先借給你吧。」
「啊!——我、我先前想的也正是這回事情——不想殷堂主你先想到了,我、我——多謝殷堂主!」他高興得連口齒都有點不清了。
「小事一樁,不用掛在心上。」才怪!送馬車的人是恨不得你背上的人記得他每一點恩惠。
「時候不早了,你們也該起程了。」
「殷堂主,告辭了!」
馬車在晨光中漸漸遠去,殷翱一聲嘆息︰「征兒啊征兒,你給我找的好事做!」回頭揚目望去,似乎東邊日光露出一尖的山頭高台上,白衣人周身籠著一重微漾光暈,逆光中看不清面孔,只見顧盼間,衣袂在風中翻飛。
☆☆☆
白衣黑發,長身如玉樹臨風。
見過屠涇渭大夫人蘇氏的美,上苦為那極至的陰柔驚嘆,而這美到了她的兒子身上,陰柔化成兩分的邪氣,七分的神氣,還有一分的懶氣。世人容貌之美隨處可見,不算稀奇,少見的是這樣超乎形容的風華,使得容貌俊美而不流于脂粉,態度桀驁而不落于粗野。
然而這樣出色的人,在她眼中沒有性別之分,引不出她一絲遐想。這不僅僅是因為他那種立于人前被高高瞻仰的優勢,更是因為她熟知糜爛冷酷的神魂也可以散發出致命的光華。
誰撲過去,誰就是飛蛾。
而現下,那抹燈火已經在木石樓亭台上仁立大半夜了,似乎依舊沒有下去的意願,奉命而來的她和明香,也只有耐心等待。
台上看得見什麼嗎?
幾百里的山水縮成一影,什麼都看得到,卻又什麼都看不真切,就如同他那奇怪的表情,皺眉是皺眉,微笑是微笑,但是似乎又不是那麼清楚。
什麼都看不真切,什麼都看不清楚的風景,霧里觀花般,美則美,但看了二十三年還看不膩、看不厭嗎?
她不耐煩地想,表情卻平板冷漠。
「少宮主,你的傷還沒有痊愈,該回去換藥了。」明香終于開口。
他頭也懶得轉開︰「日出奇景,難道你們沒有一分興致?’」
「東邊日出在身後。」真是見鬼了。
「日出雖然在身後,但時間一到,日頭總還會落到我前面來的。」
「你要等日落?」上苦也忍不住了。
他懶洋洋一笑︰「你們等不下去了是吧?我也沒耐性,可是我非等不可。」
「那你何不回頭,這樣就不必再等了。」
他的神情莫測高深︰「你們一群人擋在我與日出之間,就算我回頭,又能望到多少?」
上苦、明香莫名其妙地對看一眼︰「少宮主如果覺得這個位子好,我們自然是要讓開。」
「我要你們的位子做什麼?」他要的位子向來是宮主的位子,那邊「日出日落」盡可在他手中。
上苦、明香似乎也覺失言,半天訥訥。
他忽地長嘆一聲︰「跟你們說無疑是對牛彈琴,還是天上的日好,不會說話光華也耀眼得讓人睜不開眼楮。」
只是,何日何時會日落月黃昏——
☆☆☆
瓣石城在二十日之後回到搖扁堂。也許是回到家中的緣故,有紫微垣宮所沒有的熟悉安定氣息,又遠離了「紫微神蟒」的威脅,有寶姿近身陪伴、悉心照顧,月向晚的「瘋病」似乎有些緩和。
「讓小姐到處多走走,家中有家神,會護著主人,說不定小姐哪天一開竅,這邪門的東西就被趕跑了。」寶姿不說「瘋」,也絕對禁止來人提到這個字。
而這番話似乎真有些用處。
有時月向晚看著院中草亭,會說出過往他們在其中的消遣之事,雖然是斷斷續續、顛三倒四。
「是啊,是啊!」寶姿便會高興得直點頭,「這是那天傍晚嘛,草亭頂上掉下一條筷子粗的蜈蚣,嚇得姑爺把酒碗都摔了,是我把那條蜈蚣踩死的,踩死後才知道那是蜈蚣,還被那老頭子笑了一頓。小姐——你還記得?」
月向晚則是嘻嘻而笑,又透出那股傻氣。
但寶姿已經是高興得鼻頭發酸,牽著她繼續四處逛。一間宅院也不過沒多少大,她似乎想起了之後常常還會趁人不注意,自己跑出房門去。
然而說她好了,她卻經常要做出出乎人意料的事。
一日戈石城回來房中找不到人,轉身問寶姿。寶姿正煎好藥端回來,以為她自己跑出去是常有的事,也沒在意,只是擱下藥,跟著戈石城一塊兒去找。
哪知一到院中,便發現榕樹下火光沖天,月向晚在火前哈哈笑,靠得那麼近,讓他們心驚肉跳,幸好有一人抓著她,還有一人舉著枝干滅火。
「小姐!」寶姿尖叫一聲沖了過去。
瓣石城疾步提來一桶水,「淅瀝嘩啦」地朝火上澆了下去,也潑了滅火之人一臉的水。
「阿奔?」
趙奔苦笑地抹去臉上的燻黑和水滴︰「嫂子真是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啊!」
用枝干挑了那團被火燒的東西,依稀可見是一件質地上好的衣服︰「燒的什麼東西,好像不能吃的。」
瓣石城一看,臉色微微變了︰「啊,是殷堂主的大氅!我還沒來得及叫人送還給他。」
「一件衣服就算了,人沒燒著就好。」趙奔安慰道,「看看嫂子有沒有事。」
還好有人捉著月向晚,火舌只是稍微卷焦了裙角和發端,戈石城的肩膀垮了下來,朝向那人道︰「多謝你了——」話一出口才發現那人極為面生。
「在下天璇堂金得意,是奉上面之命來送藥給令夫人的。」那人為他解開了疑惑。
送藥?戈石城奇怪,但仍道︰「金兄先請到里面坐坐吧。」
「不了。」金得意推辭道,「我還得在日落之前趕出新臥,耽擱怕不能按時回天璇堂,就此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