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的秦嘯陽——」
她大罵著,藉助這股怒氣積聚力量。當感覺到身子突然被掏空時,她仰面倒在床上,面色如紙。
「雲兒!」陸夫人急喚她,並取來自己帶來的茶。
「夫人,是個‘添頭’《注》哪!」穩婆驚喜的聲音伴隨著嬰兒的啼哭響起。
可是不管她的兒女們的哭聲多麼響亮動听,不管她的爹娘如何焦慮,秀雲失去了意識,墜入無痛無怨的深淵。
夜里,已經清醒並換洗過的秀雲躺在床上,看著她身邊兩個長相相同的嬰兒。
這是她的孩子,她的寶貝,她身上落下的兩塊肉!
「娘,誰能想到我居然生了對龍鳳胎!」她欣喜地對剛走進房的陸夫人說。
「是啊,你瞧他們多可愛?」陸夫人坐在床邊,微笑著說︰「他們長大後會知道,他們的娘是天下最勇敢的女人。」
秀雲笑了。「娘,您別羞我了,哪有勇敢的女人生孩子叫成那樣的?」
陸夫人慈愛地說︰「話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能叫喊說明你有精神。生過孩子的女人都知道那是怎樣的痛,爹娘為你高興!」
「娘,听香兒說我暈過去了,是您用參湯灌醒了我,是嗎?」
陸夫人笑道︰「那是我們陸家的秘方,我生你大哥時難產,那時你爹爹就熬了這個讓穩婆送給我,逼我喝,才救了你哥和娘的命。」
陸夫人的譴讓秀雲既羨慕又難過。「娘真幸福,有爹爹準備參湯……女兒若非有娘家幫襯著,今日生孩子恐怕真的難有活命。」
「別亂說。」陸夫人輕聲道︰「雲兒是吉人天相,自有神靈保佑。」
「娘……」秀雲的眼楮紅了。
陸夫人立即勸阻她。「不許哭喔,月子里哭,以後一輩子都會‘見光哭’!」
「什麼是‘見光哭’?」她果真收住淚水,好奇地問。
「就是一見陽光就流淚,眼楮總是紅紅的。」
「喔,那我不哭。」秀雲急忙擦干眼淚。
見她情緒平穩了,陸夫人說︰「你爹爹跟娘商量,想替孩子們請女乃娘。」
「不要,我的孩子得自己女乃!」秀雲立即反對。
「可是你的身體……」
「我的身體很好,您沒見我生他倆時,穩婆還說我沒勁兒,可我不是自個兒用勁生下他們了嗎?」她的口氣里不無得意和自豪。
「是,我們家雲兒最棒!」陸夫人笑了。
听到娘的夸獎,秀雲開心極了。美麗的臉上露出了只有初做娘親的女人才能表現出的羞澀和滿足的笑意。
她又要求道︰「娘,爹的才學好,您去請爹給孩子們取蚌名吧。」
「我們早說過這事了。」陸夫人道︰「你爹覺得不管怎麼說,這孩子都是秦家的骨肉,不該由我們陸家取名,否則亂了規矩。不過,我們給孩子取了個乳名。」
「行啊,取蚌乳名就好。」秀雲也覺得爹娘的顧慮是對的,便不強求。「爹娘給了什麼乳名?」
「那時,我們只想到一個孩子,所以你爹說就叫‘如兒’,這名字男女皆可。如今多了一個,我們還沒來得及想呢。」
「如兒’?」秀雲復誦著,點頭道︰「這名字好,‘萬事如意’,那哥哥叫‘如兒’,妹妹就叫‘意兒’吧,娘說好不好?」
「如兒、意兒,嗯,‘如意’。好,這兩個名字好。」
娘的贊成讓秀雲當即眉開眼笑,她低頭對襁褓里的嬰兒說︰「記住,你的名字叫如兒,是哥哥,今後要照顧妹妹喔。」
然後,她又對另一個嬰兒說︰「你叫意兒,雖然你只是晚了一點點出世,可你還是妹妹喔,今後要敬哥哥,听哥哥的話,知道嗎?」
襁褓里的嬰兒兀自沉睡著,對他們性急的娘親毫無反應。
「喂,你們這兩個小懶鬼,怎麼可以對娘如此無禮呢?」她懊惱地輕拍那兩張柔女敕的小臉。
陸夫人將她壓回枕頭上。「雲兒,不要鬧了,要女乃水好,你就得好好休息。」
注︰古時閩浙一帶將男嬰稱為「多頭」,女嬰為「添頭」。
第六章
太陽的余暉照耀在海平面上,折射出五彩繽紛的光圈,最後一抹夕陽投影在刺桐港背灣而立的巨大燈塔上,晚鐘在彩霞中悠然地回蕩,安撫著沸騰的港口。
然而,已經喧騰了一整天的港口並沒有像以往那樣因為夕陽的落下而平靜,搬夫們依然赤著腳奔跑在停泊于港口的大小船和停靠在碼頭上的車馬之間,裝卸著貨物,人群車流中不時響起「借光」、「讓路」的吆喝聲。
今日的刺桐港車如流水馬如龍,如此繁忙熱鬧不為他故,只因今天是秦氏少東家秦嘯陽,率「大風號」船隊赴南洋經商十個月後滿載而歸的日子。他們帶去了大批的中國瓷器、絲綢和茶葉,運回了外國香料、象牙和各種精巧的小玩意兒。
看到「大風號」船隊平安歸來,念及兒子不日將迎新人入門,秦氏夫婦滿心歡喜,一心盼著新人早日給秦家帶來子嗣,讓他們龐大的家業生生不息,傳承下去。
酒樓宴罷,回到華燈齊放、顯得更加童麗堂皇的秦府官式大厝,秦嘯陽困頓的身心更加疲憊。
他以此為由,向似乎有很多話要說的爹娘告罪,回到了被裝飾得同樣華麗,卻令他倍感壓抑的院落。
當今日晌午後回到家,看到他相秀雲居住多年的院中裝飾一新,廂房也掛起了華麗的紅門簾和紅燈籠,被布置成「洞房」時,他的心情就一直郁悶難受。
盡避整個院落更加精致秀雅,大宅內處處可見迎新的布置,可是秦嘯陽絲毫感覺不到喜悅,他的心完全不在這里。
和十個月前一樣,他的心里依然只有一個女人存在。
漫長而枯燥乏味的海上航行,沒有讓他忘記秀雲,反而讓他更加思念她,也讓他有更多的時間思考自己的問題。
出航前,他忍不住去了趟德化,希望能見到秀雲,可是幾經爭取,他最終也沒能如願,只見到岳父大人。
為了求得岳父母的諒解,他主動告知岳父遠航回來後他要納妾一事。不料岳父听後,頓時很不高興,兩人的談話不歡而散。
未能見到秀雲,讓他十分失望,而最令他訝異的是,出身禮儀之家的岳父竟不能接受他為了子嗣不得不納妾的決定,反而很生氣地警告他,如果他納妾,那麼以後再也不要踏入陸家的門檻。
想到那時岳父的態度,他真的只能嘆氣。難怪秀雲對他納妾之舉有那麼強烈的反應,原來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離開德化踏上遠航之路時,他決心把秀雲忘掉,讓自己的心恢復以往的冷漠,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按照爹娘的意思重新安排婚姻,生兒育女,興旺秦家。
可是,他做不到!越想忘掉她,她越像盤石一般牢固的佔據著他的心房。
他試著想她的缺點,希望藉此來說服自己忘記她。
要找到她的缺點實在太容易。不能生育是最大的不孝,好妒吃醋是女子最大的缺點,無禮「休夫」更是有違禮教的乖張之舉,偽裝易容干預公婆家政是嚴重的失德,更何況她還對自己這個當丈夫的大不敬……
可是對如此失德失賢的妻子,他卻越想越愛,越想忘卻越覺得不能失去她!
這趟遠航,他本來就是可去可不去的,于是在海上,沒有多少重要事務的他有了更多的時間整理自己的感情。
一望無際的大海讓他的心胸開闊,皓然明月讓他的思緒清晰。十個月的思索與其說是在說服自己忘記秀雲,接受爹娘的安排迎娶新人,還不如說是在回顧他與秀雲三年的婚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