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子啊銀子,你真是運氣不好。
但是沒想到過了一陣子,包老三真的尋上門來,他身穿深褐色粗布短衫,刮掉了一臉的大胡子,也不知道哪里找來一根木杖,看來用得不是很趁手,灰白著一張臉,就站在田家籬笆外,眼怔怔的看著魚小閑手上的事物失了神。
「我們家不缺門神,既然來了,就大方的進來吧。」落下最後一筆雕刻,確認花紋沒有問題,往幾上一放,她拍了拍圍兜上的屑站起身。
「那是……」他眼眸微微縮了縮,眼底泛著苦澀和不敢置信——是漆器啊。
新造好沒多久的架子上放了好幾只蔭干的木胎還有錫胎,也有月兌胎的,雖然還沒成型,但可以看的出來,有盒有盤還有個類似蹴鞠般的圓狀物品。
他只是一個很普通的木匠,有一把可以養家的手藝,但是少了一條腿以後,便開始自暴自棄,把家里的工具全都扔了,這下子看見難得一見的漆器,還是出自一個女子的手藝,只覺得往事歷歷在目,自己周身的疲憊和這些年的頹廢喪志,令他口中苦澀,不知道要如何說才好。
他恍惚听見了一個女子的聲音,軟盈盈的像一泓碧水。
「包先生請坐。」
包老三不敢坐,拄著手杖的手指看得出來青筋迸跳著,「我閨女說太太有活兒可以給我做。」
「我听說包先生你有一把極好的木工手藝。」
他一臉慚色。
隨後,又听見她開口,「你是知道的,漆器這種東西,生產的周期很長,從生產到成品少則半年,多則兩三年,這其中若是只靠我一個人,絕對連吃飯錢都掙不上的,我正想找人幫我,我瞧過你給村里人做過的喜床活兒,細致周全又靈活,每個月二兩銀子……不知包先生可願意幫忙?」
讓自己幫著做漆器,他可以從中學到各種的雕刻方法和用漆顏色,那必須是相當親信的人才行。
他的木工已經荒廢多時,能得到工作已經喜出望外,沒想到她還一張口就給了他二兩月銀!
「太太肯用小人,小的自當盡力,只是這錢給的太多了……」包老三哪還站得住,連忙搖手。
「你不用推辭,這銀子不是那麼好拿的,往後你要是酒癮犯了,誤了事,銀子和活兒,我還要收回來的。」
初冬,金曜風華這間金器鋪子,在縣城推出一件名叫「瀲灩同匣」的漆器妝匣,它一反過去平雕的雕刻方式,而是以大量的浮雕、鏤空雕和立體圓雕做成的新產品,它不只進一步的表現出漆雕手法,整只盒子的花多不勝數,有梅花、牡丹、玫瑰、石斛蘭、杜若、優曇婆羅花等,花朵枝蔓精細奇巧,做工極其綺麗繁復,宛若花海層層迭迭、姿色萬千,仔細觀賞,整個匣盒有著令人驚訝的立體感,就像觀賞著一簇錦繡盛開的鮮花一樣。
這件作品出自一個叫無名氏的漆器匠之手,其他的,金曜風華的曹小老板不肯透露只字詞組。
這不知出處的瀲灩同匣震撼了縣城,許許多多聞風而來的大戶貴人都想買下這件漆器,但金曜風華的曹小老板說了,瀲灩同匣只在鋪子里展覽三天,三天後要在同地點舉辦拍賣會,屆時歡迎大家來競標,有能者得之。
這下不只高門大戶想要,漆雕世家的那些耆老還聞風而來,將之評比為優秀作品,建議帶到全國漆雕評鑒會上展出。
漆雕世家的那些人精外表看起來清高無比,但誰的背後沒有和權貴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心里打什麼主意,也沒人知道。
經過文人雅士的諸多傳誦,這瀲灩同匣一傳十、十傳百,這消息也傳到了皇家造辦處。
這也難怪,在白璧皇朝,漆器工藝品由于皇帝本人喜愛,漆雕相關工藝在這時期出現了空前的繁榮局面,但是像瀲潑同匣這樣,以三種雕刻技術相結合而成的漆器卻從未見過。
縣城的金曜風華每日門庭若市,曹小老板鞠躬鞠得背都快駝了,但是對于鋪子里每日的進帳滿意到不行。
三日後,拍賣會上,這無名氏做的瀲灩同匣以令人不敢置信的價錢拍出了兩萬兩白銀的高價。
在寡婦村的魚小閑如常吃飯睡覺工作,要是想活動活動身軀就到鎮上的鋪子去幫忙端盤子,一點也不受影響。
只不過這一夜魚小閑的家也算不上平靜。
萬籟俱寂的夜里,本來看似要睡著的田十四倏然睜眼,在不驚擾到睡在他胳膊上的魚小閑的情況下,緩慢的抽出自己出借的長臂,一反平常慵懶疏慢的神色,閃身從屋里出來,在院子外站定。
他微微垂目,挺立在清清的月光下,粗衣布鞋,看似平凡至極,臉上全無笑容,時光在這一刻彷佛停滯了下來,只有風吹過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和空氣中飄散著的淡淡花香。
「都出來吧。」
梧桐樹寬大厚密的樹葉將月光落下的光影切割成碎片,細細撒在他的眼角眉梢,他全身散發著一股神擋殺神、魔擋滅魔的威嚇。
幾個人影從暗處冒了出來,寒歲、龍蓮、安頤、黑熾玉依次出現,看清楚田十四的面容後,齊齊單膝跪下,「屬下參見王爺。」
「都起來吧。」
「大哥,你可是讓我們一番好找。」一把心酸淚無處與誰說,個性最跳月兌的黑熾玉忍不住抱怨,可見到身為主子的結拜大哥平安無事,那笑意便直達眼底。他本來就一張女圭女圭臉,笑起來更顯直爽。
「王爺平安無事,齊天之幸。」龍蓮長目閃光,一顆心可以放下來了。
「你們是怎麼找到我的?」他知道自己幾個得力手下一定會找來,但是這寡婦村著實偏僻,他以為在他沒有留下任何暗記的情況下,他們就算尋來也要花上一些時間。
安頤掏出田十四典當的玉雕,雙手恭敬地捧到他面前,「要不是這玉雕出現在市面上,屬下們真的還會有一陣好找。」
那是田十四換了六百兩的馬上封侯玉雕。
「辛苦你們了。」他伸手將玉雕收了回來。
「此時夜深,明日一早王爺是否和屬下一起返回涼州?」
回涼州嗎?那是他的封地,早晚是要回去的,但是……他瞄了眼屋里熟睡的女子,心里遲疑了起來。
「雍容,如今西戎情況如何?」
雍容是寒歲的字。
「王爺當日追敵八百里,生擒西戎大皇子和領軍副帥,又斬殺主將牙都于贛河畔,迫使西戎遞了降書,上了臣表。」
「大哥你都不知道,錢恪當時一見你落水,不管不顧的率軍一口氣挑了西戎七個部落,將西戎人趕離我們邊關幾百里,簡直就殺紅了眼,捷報傳抵大都,皇上的賞賜在一個月前已經到了軍營,要王爺回京領賞听封。」
錢恪是留守涼州的五虎將之首,是他不可或缺的一員虎將。
開拓疆土,降伏四夷,歷來是帝王重視的大事。
涼州位在白璧皇朝的西北,是西北的都城,地緣廣闊,卻是苦寒之地,也是他的藩地所在,與西戎交界的燕赤關外雖然荒涼無比,但有許多西戎部落生活著,他們以放牧維生,追逐水草、居無定所,多年來,這些少數民族同皇朝的沖突摩擦從未停止。
田十四的臉色慢慢沉下,目光從他這幾個同生共死的兄弟間流轉過去,這些人是臣子也是兄弟。
「這種事讓胡不韋將軍或是錢恪去就是了。」
「小人明日就修書回去。」
「有什麼話進來說吧。」田十四轉身走進院子。
那些被人簇擁,誰見到他都得低頭行禮的日子,因為這些兄弟的到來,忽然從遙遠的過去逼到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