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窗外將明未明,遠遠傳來敲更的聲音,才五更。
但她已經睡不著了,躺著也是累,不如起來吧。
這兩天太陽不錯,可以把桂花摘一摘,曬干做桂花蜜,澆在杏仁豆腐上,自珍跟寶珍最喜歡。
于是下床。
小踏子上的春分很覺醒,馬上睜眼,端了洗漱的水過來,「天色還這麼早,小姐不多躺會?」
「不躺了,你去廚房給我煮碗醒神湯。」
「奴婢馬上去。」
宋心瑤換好衣服,坐在八仙桌邊發呆了一會,春分小心翼翼端著湯水過來,「小姐,小心燙。」
宋心瑤用湯匙慢慢舀,內心不是不感慨。還以為自己心如止水,結果只是听見名字就一夜難眠,忍不住暗罵自己沒出息。
走到格扇外,天空出現魚肚白,枝頭上的鳥兒已經醒來,嘰嘰喳喳的,這些都是自己飛來築巢的,宋心瑤看著它們,心里想,當鳥真好,一定沒當人這麼麻煩。
要不要搬家呢……
她也跟薛文瀾幾年沒見了,他的個性搞不好也大變,真要跟他搶孩子,她是絕對搶不過的,律法上她是站得住腳,但是官官相護呢,宋家背後可沒人,唉,真煩,早知道住山里了,他總不可能出現在深山。
思索間,天空漸漸亮了。
穿著秋襖的宋自珍跟宋寶珍,讓牛嬤嬤帶了過來。
宋寶珍最愛撒橋,一看到母親就撲上去,「娘。」
看到孩子,宋心瑤的不愉快都消失了,微笑道︰「起來啦。」
宋寶珍雙手朝上伸,踮著腳,宋心瑤笑著彎下腰去,小女娃就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娘早安。」
「寶珍早安。」
宋自珍雖然是哥哥,但也才四歲,看到母親自然黏過來,「娘早安。」
「自珍早安。」
母子說話間,夏至把早飯端了上來,今日吃的是豆夾豬肉粥跟桂花酥餅。
宋心瑤一向是自己喂孩子吃飯的,孩子也習慣母親喂食,飯菜來了就知道自己在繡墩上坐好,等母親的湯匙。
宋心瑤總是等孩子吃完,這才會動筷。
睡了一晚,肚子空空,小家伙們吃得很快,臉頰一鼓一鼓,說不出的可愛。
宋心瑤每天看,也看不厭,「吃慢點,小心噎住。」
母親提醒,小孩子就放慢了吃的速度。
前前後後大概花了一炷香時間,宋心瑤給孩子們擦擦嘴,又漱了口,笑說︰「好了,去玩吧。」
兩人歡呼一聲,就到後院你追我跑去了。這個簡單的游戲,他們可以玩上一整天,還天天玩不膩。
宋心瑤喝了豆夾豬肉粥,吃了半塊桂花酥餅,是,心里是很煩,但就是這種時候更得好好吃,好好睡,別倒下了。
「小姐。」夏至進來,一臉奇怪,「有位大爺在外面,說自己姓薛,想見小姐。」
宋心瑤正在喝茶,一听嗆了起來,官官相助果然厲害,薛文瀾居然這麼快就弄到她的戶籍紙。
牛嬤嬤一臉擔憂,「不如嬤嬤去趕他走?」
「算了,讓他進來吧,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宋心瑤順順氣,「舂分,把桌子上收一收,夏至,你去請他進來。」
夏至不敢多言,那人跟小少爺、小小姐長得那麼像,跟小姐的關系不言可喻。
看起來人模人樣的,卻讓小姐一人產子,多年不聞不問。可是自己只是個丫頭,又怎麼能過問,小姐說讓他進來,開門便是了。
宋心瑤看到薛文瀾,內心不是沒有波動,但幸好昨天已經先知道了,有了準備,要是在月老廟踫上,自己肯定會嚇得說不出話來。
五年不見,他倒了些,眉間神色有點高興—當然高興,沒養過孩子卻冒出兩個孩子,誰會不高興,宋心瑤月復誹。
一邊,薛文瀾見到宋心瑤,內心自然是欣喜的。
上一輩是有解不開的恩怨,可是,這個妻子是他自己喜歡的,喜歡了很久,從來沒變過,未訂婚前想著她,和離了,還是想著她。
昨天晚上他一夜未眠,想著她一個人懷孕產子,東瑞國重男輕女,想必遭受了不少異樣眼光,內心舍不得,可是他也不能不孝——母親被宋家欺負,他這兒子不能當沒事,繼續跟宋家女兒在一起,饒是這樣,他還是用「跟梅花縣丞交流」的藉口一大早出了客棧。
他也不知道自己來做什麼,可還是來了。
春分上了茶,點心則是隻果飴、荔枝蜜餞、玫瑰餅、美人涼糕。
薛文瀾覺得略微安心,她的生活還是保有一定的水準。
看到她好好的,又是放心,又是感觸萬千。
自己當初說會對她好,說會對她好,沒做到,是她自己對自己好。
兩人相對無言。
經過五年,宋心瑤已經很能沉得住氣,敵不動,我不動,反正她早餐也吃過了,大有時間跟體力跟他熬。
半晌,他先開口,「心瑤,你……這幾年好嗎?」
「沒生病,也不缺銀子,挺好的。」
「那就好。」薛文瀾艱難的開口,「我昨天……看到自珍與寶珍了……」
你終于看到啦,我四年前生下的孩子——宋心瑤當然不會這樣跟他說︰「他們不知道自己有爹,以後等他們大了,我會讓他們回去認親。」
「他們不知道自己有爹」這幾個簡單的字宛如利刃,一把刺進薛文瀾的胸口,「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跟我說……」
沒爹的孩子會被笑,別問他怎麼知道,他就是被鄰里笑著長大的,記憶中充滿難堪的痛苦,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爹為什麼不要自己了?爹會回來嗎?為什麼別人都有爹,自己沒有?
鄉下的孩子嘴巴很壞,總會指著他,「薛文瀾沒有爹,我們不要跟他玩。」他沒想過有一天,自己的孩子也會變成沒爹的孩子。
薛文瀾大力喘氣,若不這樣,他覺得自己會窒息,想到自珍跟寶珍稚女敕的臉龐,想到他們被嘲笑,他就覺得喘不過氣,「心瑤,你應該告訴我……你這樣決定,對孩子跟對我都很不公平……」
宋心瑤想都不想就反問︰「那你又對我公平嗎?」
五年了,她一直告訴自己,過去了,別想,不去撕開傷疤,皮不也是干的嗎?薛文瀾為什麼要把傷疤撕開,里面都是膿,那傷……沒好過。
她只是能安慰自己,她不是沒感覺。
「心瑤,宋家那樣對我母親,我不能裝作不知道。」宋有福折辱他的母親,他身為兒子,怎麼能裝作沒事,跟宋有福的女兒攜手過日子?
宋心瑤是無辜的,可是他的母親也是無辜的。
他也沒有選擇……
可是昨天一整晚,他都在想自己是不是錯了,如果不答應和離,如果他能有更好的方法,是不是就不用讓心瑤一個人懷孕生子,獨自遭受世人異樣的眼光?
「我了解,如果你繼續跟我在一起,未免顯得太不是人,我爹做錯了,所以我自願下堂求去,讓薛太太眼前清淨。薛文瀾,經過這麼多年,你還不明白嗎?上天就是這樣安排的,我現在知道認命了,你也認命吧,認了,就沒那麼多為什麼了。」
薛文瀾喃喃復誦,「認命?」
只能認命了嗎?他為什麼要認命?宋心瑤跟他又沒做錯事情,為什麼他們不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是,真能在一起嗎?這樣的媳婦天天出現,母親只怕永遠忘不了宋有福帶給她的屈辱,他又怎麼能因為自己而讓母親日日回想起那樣的不堪?晚年都活在惡夢里,生為人子,他應該承歡膝下,而不是讓母親痛苦。
認命?他來這人世一遭,努力考上進士,這一切不是為了跟喜歡的人分開,不是為了讓他的孩子成為沒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