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不自賞6 第12頁

說書人又頓了一頓,似乎在回味那驚心動魄的場面,緩緩而低沉地繼續︰「上將軍月復部中了一劍,掉下馬來。何俠坐在馬上,肩膀上血流如注,北漠人啊,你們真應該瞧瞧何俠當時的臉色,真的應該瞧瞧啊。雲常的將領見主帥受了傷,大驚失色,趕緊上前要為他包扎,何俠擺手制止了,低頭問我們的大將軍︰這樣做值得嗎?你們知道,上將軍怎麼回答他嗎?」他停了下來。

听眾中一陣沉默,感覺呼吸都不屬于自己,感覺自己就站在那里,看著何俠騎在馬上居高臨下,而他們的上將軍則尹雖身負重傷,倒在地上,卻始終勇毅傲氣。

好一會,終于句人低聲問︰「老人家,上將軍是怎麼回答何使的?」

說書人的臉在黑暗中動了動,似乎在淡淡的微笑,又感嘆又欽佩的道︰「上將軍仰起頭,對何俠笑著說︰值得。因為從現在開始,所有的北漠人都會知道何俠並不可怕,何俠也會流血,何俠也會受傷。終有一天,何俠也會失敗。」

他咬字極清楚,每一個緩和而沉重,進了每個人的耳朵,進了每個人的腦子,融進每個人的血管里。

「我的故事很短,講到這里就完了。讓我喝一口水吧,我還要趕路,到下一個村莊。」他模索到腳邊的水罐,遞到嘴邊喝了一口,又道︰「這個故事,我也是听別人說的,別人也是听別人說的。不知道怎麼傳出來,但我們都知道,這是真的。只要大伙听了這個故事,記在心里,那上將軍的血,就流得值了。別忘了,我們還有若韓上將軍呢。雖然現在不知道他在哪,但遲早,他會和則尹上將軍一樣,出來對抗何俠的。」

他艱難地從地上站起來,拄起拐杖。

「老人家……」有人叫住他︰「那則尹上將軍後來呢?何俠殺了他嗎?」

說書人搖搖頭︰「誰知道呢?這個故事一人傳一人,我听到多少,就告訴你們多少。」又繼續往前走。

黑暗中,村民們的眸子目送著這個蹣跚的老人離去,眸光若無數點燃了的小小火把。

從現在開始,所有的北漠人都會知道何俠並不可怕。

何俠也會流血。

何俠也會受傷。

終有一天,何俠也會失敗。

「若韓上將軍,還會出來領兵吧?」

「我們打得過何俠?他可是天下名將。」

「打不過又怎樣?」

眾人心里彷佛都藏了一團火苗,三三兩兩散去,余下兩個縴柔的身影,靜靜站在原處。

「陽鳳……」

「他還活著。」陽鳳默然站了半天,一字一頓︰「他一定活著,活著等著看何俠再一次流血,受傷。活著看何俠失敗。」一句話間,眼淚已經無聲無息,墜了七、八滴。

娉婷伸手過來,握著陽鳳冰冷顫抖的手。

她沒有開口。

她無力安慰,無能安慰,也是這是因為,陽鳳比她更堅強,更懂得則尹,也更懂得愛。

天下兩大名將,一屬雲常,一屬東林。

但北漠並非一無所有。

北漠有英雄,有好漢,有熱血男兒,錚錚鐵骨。

不僅則尹一個,還有許多許多,平凡的北漠人。

第二天,消息傳來,在村莊前面十五哩,發現了說書人被亂劍砍碎的尸體,白發蒼蒼的頭顱,被雲常士兵懸掛在樹干上,警告所有散步謠言的北漠人。

阿漢和幾個村里的年輕男人,趁著夜深將他的頭偷了回來,悄悄安葬在村外的山坡上。

沒有墓碑,只有一杯黃土,怛有不少人,自發地去拜祭這位不知名的說書人。

包括娉婷和陽鳳,帶著他們幼小的孩子。

這是豐收的秋天,碩果累累,馬壯羊肥。

天下蒼生,在惶惶不安中,不幸見識了殺戮、暴政、壓迫,也有幸見識了熱血和英魂。

拜祭回來後,娉婷沒有猶豫地走進屋里,一把取下牆上的「神威」寶劍。

「我不要妳為了我出山。」陽鳳伸手過來阻著,眼眶紅得彷佛要滴下血來,目光卻分外堅毅︰「娉婷,別為了別人,逼自己做不願意做的事。」

「我軍不是為了妳。我是為了自己,」娉婷持劍入懷,緩緩轉頭,眸中流光四逸,一字一頓道︰「我要放棄這些愚蠢的幽怨,去找回我心愛的男人,我孩子的父親。我要他疼愛我,保護我,讓我和我的孩子,永遠不會再受這樣的欺辱和凌迫,永遠不必再目睹這樣的慘事。」

優美的唇微微揚起,逸出一個自信艷麗的笑容。

「陽鳳,和則尹一樣,這件事也是我心甘情願做的,是我自己的心願。」她找來了阿漢︰「大個子,你家不是還藏著一匹馬嗎?把它借給我好嗎?」

「大姑娘,妳要馬做什麼?」

娉婷懷里捧著寶劍,柔柔笑道︰「我要去找一個人,一個可以打敗何俠的男人。

這路途可能很遙遠,所以我要借你的馬,還有,請你幫助陽鳳,照顧我的長笑。」

陽鳳看著好友柔弱的身影,忍住心中巨痛,暗中抹去臉上淚珠,強做從容,道︰「兵荒馬亂,妳孤身一人,上哪去找那個已經失蹤多時的鎮北王?」

「別擔心。」娉婷晶眸妙轉,用她動听的聲音,堅定地道︰「只要他還活著,我就會找到他。」

雲常都城中的百姓,以盛大的儀式歡迎他們滿載榮耀歸來的駙馬爺。

何俠騎在高頭大馬上,一路接受著眾人的歡呼,飛照行扯動韁繩,策馬跟了上去,他不敢與何俠並肩,墜後何俠半個馬身,低聲問︰「駙馬爺,入城之後,先去王宮嗎?」

何俠搖頭,冷冷道︰「何須先去王宮,冬灼正在駙馬府等著我們。」

入了駙馬府,冬灼果然等在里面。何俠勢力如日中天,冬灼也跟著水漲船高,幾乎掌管了雲常都城里面的大小事務。

何俠、飛照行、冬灼三人入了書房,這次會談沒有任何雲常官員,說話也沒什麼忌憚。

何俠問︰「雲常的官員們怎麼說?」

「雲常的官員暫時還安穩,不過他們依舊很感念雲常王族。」一直留在雲常都城監察情況的來一灼,對于各官員的動態了如指掌。

飛照行道︰「要讓小敬安王登上大王之位,是違反雲常律法的。因為不管小敬安王立下多少功勞,身上卻始終沒有雲常王族的血統。」

冬灼道︰「我試探了幾個都城里德高望重的大臣,看他們的態度,對于建立新國,推舉新王,都不大贊成。」

何俠臉色不愉,冷笑道:「識時務者為俊杰。數十萬大軍在我手里,他們敢與我為難,莫非想重蹈貴常青的覆轍?」

「軍隊中的將領也受過雲常王室深恩,恐怕不會支持小敬安王的做法。」飛照行寬慰道︰「此事其實也不難,都是一些人的愚忠腦筋作怪。只要雲常王室消失,他們無所依靠,會立即歸附到小敬安王羽下。那時候,沒有人會反對新王登基,國名國號,也可以重擬。」

冬灼听飛照行意思,竟要對公主下手,他對雲常王室沒有多少感情,但耀天對何俠一向不薄,殺她未免不義,臉色微變,沉聲道︰「公主已經被軟禁在宮中,不會再對我們造成任何威脅,何必趕盡殺絕?再說,她肚子里已經有了少爺的骨肉。」

飛照行看透了歸樂權貴之間的明爭暗斗,深悉內幕,是個只講實際利益的男人,進言道︰「只要有女人,何愁沒有子嗣?現在小敬安工看似風光,其實腳下基石不穩,只有盡早確立名號,正式登上王位……」

「照行,」何俠一直負手站在窗邊,此刻開日,沉聲道︰「先不忙爭辯,你剛剛回來,先下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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