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見康王語帶自嘲的笑話,馮熙也只能苦笑稱是。
這護戎中郎將名叫達溪彥齊,他正是魏室貴族子弟中對康王最不友善的一位。
康王是出了名的喜愛漢文化,但達溪彥齊卻正好相反——他是出了名的歧視漢文化。在他眼里凡是跟漢人有關的事物都是娘娘腔的玩意兒,與男人的英雄氣概全然無關。他輕蔑漢族男子所贊賞的斯文清雅,認為他們不過是一群出不了殿堂的文弱書生。他與康王簡直就是南轅北轍的兩個人,他從不喜愛康王的文人氣息,並且也從不掩飾自己對他的厭惡。
這也就是為何馮熙一听見護戎中郎將來訪便苦在心頭的原因,但是馮迦陵卻不懂得其間的微妙關系。
一如先前她不曾見過康王拓跋子推,對于護戎中郎亦是緣慳一面,她只是單純地覺得今天好熱鬧。
馮熙讓奴僕傳話下去。「請護戎中郎將到大廳稍候,我隨後就到!」
不料通報的奴隸卻面露難色、囁嚅不語,緊接著湊在馮熙耳邊說了幾句,之後便見馮熙臉色大變。
「為什麼會這麼巧?」也許是太震驚了,馮熙不自覺地喃喃自語起來。
「熙哥哥,你說什麼很巧?」馮迦陵也注意到馮熙異于平常的神色。
馮熙看看馮迦陵,又看看康王,顫聲說道︰「護戎中郎將前來拜訪二弟馮聰。」
馮熙為什麼看起來如此害怕?
對事情一無所知並不會令人感到恐懼。然而,對一件看似平常,實而無解的小事感到無知,才是最令人恐懼的。
馮聰不告離家之事,馮熙並未大聲張揚,知道的只有屈指可數的幾位家人,卻在一天之內有兩個朝中重臣知悉此事並前來探訪。
這失蹤的背後隱藏了什麼事情麼?他完全想象不到。
他們現在站在什麼位置上?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麼?馮熙此時箸實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
???
「中郎將,今兒個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馮熙一踏進前廳,便趨向前與達溪彥齊拍肩、擊掌,習武男子的豪邁本色在這些小動作中展露無遺。
康王尾隨在他身後,達溪彥齊一見到他,臉色瞬間一凝,疑道︰「王爺好興致!也來鹿野苑尋幽訪勝。」
康王笑嘻嘻回應︰「中郎將,數日不見,你的精神還是一樣這麼好!」
「這是當然,本中郎將經常舞刀練箭、策馬狂奔,精神自然是比一些文弱書生來得好些。」
連白痴都听得出來他的話中句句帶刺,但是康王還是笑眯眯的。
「那麼小王就不打擾二位將軍的雅致,先告辭了。」語畢康王便轉頭翩然離去。
馮迦陵在一旁看了一會好戲,覺得這群貴族公子們還真是有趣得緊呢!蚌兒長得這麼高大卻還相互斗氣,像是小孩子一樣。
眼中釘離去之後,達溪彥齊的眼楮頓時一亮,注意到旁邊站著一位美貌少女。
「馮將軍,這位姑娘是……」
「這是末將的從妹,姓馮,閨名迦陵。」
「中郎將萬福!」
馮迦陵向前微一揖,孰料達溪彥齊竟伸手拉起她雙臂,把她扶正,笑嘻嘻地說︰「姑娘不必多禮,我是個武人,不作興來這套虛禮!」
馮迦陵被他的舉措嚇著了,以為這位護戎中郎將也是個輕浮的貴族公子,心中略感不悅。正想賞他一個白眼之際,他卻已經放開手,向後退了一步站好。她抬起頭想看看這位中郎將,卻意外地看見他眼里不帶邪婬的贊賞之意。
「多謝中郎將。」馮迦陵謝道。
她心中暗自估量,這位護戎中郎將跟康王更是極端不同的兩個人啊!
康王的英氣盡在眉宇之間,但為人平淡謙沖,而這位中郎將則渾身上下散發著胡人男子的豪邁氣概,舉手投足間皆有雄霸世間的氣魄。
這廂,達溪彥齊毫不客氣地說明來意。
「馮將軍,今日造訪府上,是想要拜訪令弟馮聰公子。」
馮熙沒料到他連圈子都不兜,開門見山的說明來意真教他措手不及。
「實不相瞞,聰弟目前並不在府中。」
「此話當真?」達溪彥齊臉上露出驚異的神色。
「啟稟中郎將,聰弟目前的確是不在府中。他見夏日生機盎然,便出游去了。不知中郎將有何要事交代?」馮熙必恭必敬地回答,但身上不禁冒出涔涔冷汗。
達溪彥齊並沒有回答馮熙的疑問,只是喃喃地說︰「馮聰果然是不在平城……」這話似乎不是對著在場的任何人說,而是說給他自己听。
馮熙和馮迦陵心里皆悚然一驚,不約而同地想︰這是什麼意思?
但達溪彥齊顯然沒打算多給他們思索的時間。
「既然馮二公子不在的話,那麼本中郎將只好打道回府了。」
他哈哈一笑轉身離去,只留下馮熙和馮迦陵面面相觀。
究竟,馮聰的失蹤跟他們兩位有何關連呢?
第二章
此刻樂陵公馮邈很煩。
煩得只能在書房里走來走去,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外面的奴僕眼見已過了晚膳時分,卻沒人敢上前敲門請他出來用膳。
從一早退朝之後,馮邈一回到家便關在書房,直至現在還不出來。
他為什麼這麼煩惱?正是因為李燦上書奏請遷都鄴城所引起的爭議。
今早上朝,康王上呈了由中書舍人李燦所書之遷都鄴城的千言奏章。
李燦的遷都之議在朝廷上引起一陣嘩然。
一時之間,朝中大臣不是紛紛上奏表示贊成或反對立場,要不就是在一旁竊竊私語。朝廷廟堂莊嚴之所,頓時間卻猶如街坊里巷的嘈雜市場。
中書令高允見朝中已成對峙之勢,便上言道︰
「既然朝中大臣對于遷都之議眾說紛紜,臣以為遷都確是茲事體大,應該廣納意見,從長計議並審慎規畫。無需此時立刻決定。」
皇上沉吟片刻,決定接受高允的提議,稍後再議。
馮邈從宮中回到家中之際,對于今早的遷都之議仍大感煩憂。
身為一個在北魏任官的漢人,馮邈一向小心翼翼。
他深刻地了解到,這是個以鮮卑族立國的國家,但是鮮卑人尚武的性格與漢人的文治性格大不相同;因此不論是在國政、外交等重大事物上頭,或是語言、生活習慣等日常小事,因為兩個民族的性格歧異而產生的紛擾從未間斷過。
李燦的遷都之議固然著眼于北魏的南北經略問題,但以目前朝中隱然成形的胡漢對立情況,這樣的建言卻很容易引發政治聯想。排漢集團正好借由鮮卑貴族久居平城的情感,以打擊融漢集團的聲望,進而令主張鮮卑正統的人士一個更積極反對胡漢融合的理由。
胡漢對立的問題一旦擴散惡化,不僅累及眾多百姓,連在朝為官的馮邈都擔心自己的命運未卜。
???
馮迦陵一跨進府便听見下人們的竊竊私語,說老爺已經在書房里待了一整天,不吃不喝的。
她連忙來到馮邈的書房,輕輕敲了門,沒等回應便徑自打開房門進去。
「爹爹為何心煩啊?」
馮邈邊踱步邊心煩之際,冷不防從旁邊冒出一個清盈的女聲,著實嚇了他一下。
「迦陵,干什麼在這里鬼鬼祟祟地嚇人!?」
他轉身一見來人,一股氣便忍不住從腦門升起,大聲地吼了出來。
「我沒有嚇人啊!人家有敲門的。我是過來請您出去用晚膳的……」
馮迦陵小心翼翼地看了馮邈一眼,發現他神情嚴肅、眉心緊皺。
「究竟是什麼事情令爹爹您如此心煩?」冒著挨罵的危險,她還是忍不住地繼續追問下去。
「唉!說了你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