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著牆壁緩緩起身,先適應一波暈眩虛弱後,再次睜眼。
喘幾口氣,這婆婆多久沒吃東西了?她不會是活活餓死的吧?
佝僂著身,他往熱鬧的大街走去。
第二章再見雅雅
陸茵雅緩步在小攤販前頭逛,看著用麥草和箔紙編成的各種小玩意兒,忍不住心喜,東踫踫、西踫踫,每個都想帶回去。
深吸氣,她很久沒出王府了,僻靜的院落,關住她曾經喜愛熱鬧的心,三年光陰改變太多東西,多到——連她自己都細數不清。
她從浪漫天真的少女成為爭風吃醋、心機算盡的妒婦,再從暴戾冷酷的妒婦轉變為無人聞問的棄婦,也許她未來的日子便是神佛伴心、青燈數歲,她這一生,算不得精彩紛華,卻是跌宕起伏,讓人適應得很辛苦。
才十九歲呵,卻老覺得自己快要走到底了,心中暗嘆,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世間能留住的東西太少——是哪個算命先生說的,說她當偶萬乘之君,為華夏兆民之母,說她此生必定母儀天下,是個命中注定的大貴人。
她該去問問那位算命先生,要下他那塊招牌的。
她的父親是陸明衛,當今朝堂深受皇帝倚重的丞相,因算命先生那席話,她自小倍受寵愛,姊妹們以此為恨,使她淡薄了手足情,家里為她延請師父教席,不僅教導她身為後妃該懂的女紅才藝,更教導她熟讀朱子百家、經史子集,並習得權謀之術,好讓她在未來的後宮里,為自己也為家族爭得權位。
一個楊貴妃,使得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一位算命先生,使得整個家族把全數希望寄托在她身上,這樣的寄托于她,是沉重。
陸茵雅的注意力被前方攤位上那個手捧大元寶、滿臉笑嘻嘻的招財童子,和盛滿金錠、銀錠的聚寶盆給吸引了去,她走到小攤前,拿起紅絨蝙蝠,問老板︰「這個是做什麼的?」說它是給女圭女圭解悶的玩意兒,不像,說它有作用嘛,偏又看不出,她實在弄不懂怎樣的人會買這東西。
「紅蝙蝠呢,象征『戴福還家』,至于聚寶盆代表的是『求財如意』,今兒個迎神賽會,大家圖個吉兆,都會過來挑選幾樣東西帶回家。」老板見貴客上門,熱情地招呼著。
眼前女子年輕貌美,鵝蛋臉、新月眉,素肌淡眉,圓潤的面容沒有半點稜角,儀態端裝秀麗,一雙妙目,唇似櫻桃,只是她面色蒼白了些,連胭脂也遮掩不了。
她穿著一身月牙白月白色緞繡蝴蝶紋長袍,腰系琥珀墜鏈,發間簪著幾朵小雛菊,除此之外再無多余配飾,雖然簡單素雅,但掩不去她的高貴之氣。
「迎神賽會?」陸茵雅對身後的侍女一哂,說︰「謹言,咱們來對了呢。」老板見她這麼說,連忙道︰「夫人不知道嗎?今兒個是岳王廟辦法會,待會兒三村五莊的進香賽神隊伍就會從四面八方涌過來了,您看看,街上多少外地人吶,都是來參加這場熱鬧的。」
「難怪呢,太陽才上一竿,街上已是萬頭攢動,熱鬧極了。」陸茵雅挑了個蝙蝠,讓謹言付過帳後,便離開攤子。
謹言緊跟在她身後,趁著人少,一把抓住陸茵雅,退到街邊,低聲對她說︰「王妃,還是早點兒回去吧,待會人多起來,容易發生危險。」陸茵雅靜靜望了她半晌,無奈道︰「誰會在乎我的安危呢?」謹言垂首不語。
她了然一笑。「王爺派你在我身邊,怕的是我回娘家淨說些對他不利的話吧?放心,我不會,我明白當中的利害關系,而且就算爹爹知道我的狀況又如何,難不成他真會為了心疼我,挺身為我討公道?
「別傻了,爹爹為官多年,還能在朝堂上屹立不搖,自然是個千錘百鏈的人精兒,即便我回娘家告狀,我那點兒花花腸子,豈能逃得過他的火眼金楮,爹爹是個顧全大局的男人,他又豈會不知若真和王爺鬧翻了,倒大楣的,只會是陸家。」
「不是這樣的。」謹言想為王爺講幾句話。
她握住謹言的手,輕搖頭。「信我一次吧,我比你更了解王爺是個怎樣的男子,就算我不顧念夫妻之情,便是為了陸家,我也不至于輕舉妄動——下次,待王爺再傳你去問話時,就這樣把話傳達給他吧。」語畢,陸茵雅轉身不再多語。可她心底不住地泛酸,或許,她真踫到危險,再也回不了王府,他會更愜意吧。
「來了!」
「來了!」歡呼聲四起,百姓們紛紛涌到路口處,自動自發讓出主道,翹首遠望。
兩隊的賽神隊伍在不遠處會合,鑼鼓喧天,蓋過所有聲響,撩撥起年節氣氛,熱鬧非凡。
一張紅色長幡讓吹鼓手簇擁著進城,隨後,幾十面精致美麗的神幡,或懸起紅色流蘇,或垂著細長飄帶,或繡著千朵金蓮、華蟲鳥獸、流雲海水,每面神幡前都有數人抬著一尊神像,之後便是五虎棍、秧歌舞、十不閑等等。
簫聲管笛,歌吹盈耳,高蹺、旱船、舞龍舞獅,色彩繽紛的隊伍載歌載舞,煞是好看。
頓時,街上如同海面刮起波瀾,觀眾們著魔了似地,有人合掌念佛號,有人跪倒在地頻頻叩首,更有人你推我擠,拚了命往前。
謹言見她幾乎被人群淹沒,連忙抱住她,一個縱身使出輕功將她帶離人潮,在不遠處尋了個無人的家門前,讓她站穩。
「王妃不該同平民百姓擠的。」像是解釋自己行為似的,她蹦出這樣一句。
陸茵雅苦笑,很早以前她也這般認為,認為自己高人一等,認為不該紆尊絛貴和平民百姓混為一談,可這些年,她磨平了心志、磨鈍了自尊,磨出不同想法,有句話兒說得真好,退一步,海闊天空。
「謹言,你看見那個真人所扮的觀世音菩薩嗎?」她指指前方,那是十幾歲少年所扮,他頂著雪白佛巾,身著白色長衫,飄逸出塵,兩縷青絲自耳際垂向胸前,長眉入鬢,杏眼半垂,眉間一點佛痣紅得像血,他一手托著淨瓶,一手持著柳枝,坐在高高的人轎上,望向紅塵俗世。
「是,王妃。」
「你覺得怎樣?」
「寶相莊嚴,如青蓮化出,令人塵心頓洗。」
「你是這樣看待他的呀,可我敢肯定,必有人批評他是三流歌童,不足一哂。」陸茵雅含笑,望向謹言。
她搖頭,不明白王妃的意思。
「那年我同女乃娘回鄉下,也踫上這樣一次迎神賽會,村里扮觀音的少年生了急病,臨時找不到人,便有人來拜托女乃娘,讓我幫忙扮觀音,那時心氣尚稚,只覺新奇有趣,當下便同意了。
「事後有好事人上女乃娘家,說想訪我一訪,女乃娘自是不肯,那些人便是這樣說的——三流歌童、不足一哂。人吶,總是帶著偏見看待世間,與我順者,皆生,與我逆者,應亡。」倘若不是親身經歷,事後听人批評扮觀音的孩子,說不定也會這樣認為。
「後來呢?」謹言問。
「後來此事傳回京城,爹爹震怒,辭去女乃娘。你明白的吧,在大戶人家里,兒子是光耀門楣之鑰,女兒是交換利益之物,雖然我自小餅著榮華富貴、養尊處優的日子,可真心待我如親女的,唯有女乃娘。
「她走了,之後一次次類似的事件讓我慢慢學會,行一步要看三步,謀定而後動,再不能莽撞貪鮮,否則一時沖動,只會讓自己失去更多。」黎慕華——不,應該說是啞婆婆,他斜靠在木門邊,震驚地望著陸茵雅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