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卻是落寞、陰郁。「差不多。」然後他很快揮開,換上微笑。「茶還好嗎?」「唔,好極了。」她又喝一口。
「很高興你喜歡。」他看起來真有釋然的樣子。「謝謝你原諒我和我的同伴。」同伴?她可不會如此稱呼她知道就在屋內某處監視著他們──或她?──的兩個大漢。她本來有點後悔和他回到這兒,但是琬蝶發覺她很想和他在一起。
她只是對他好奇,她告訴自己。
「你說你曾經被人綁架?」
他點點頭,請她到陽台一側的法式印花座椅坐下,他坐在她左側。「好久以前的事了。」「他們……我是說綁架你的人,有沒有傷害你?」
他的眼神飄遠,幾乎像去了另一個地方。「他們差點殺了我。」
他瞬間變冷酷的聲音和神情,使他又回到她第一次、第一眼看見的他。戒備,峻厲。「對不起,我不該追問的。」琬蝶輕輕道歉。
當他目光轉回來,眨眼間又變回柔和、友善。「沒關系。也許我需要說出來。」琬蝶把杯子放上玻璃桌面,微轉身子以面向他。「也許你需要的是忘記它。」他澀然搖頭。「不可能忘記。你無法想像那件事對我的一生造成的影響。」忍不住,她伸手過去覆住他緊握著靠在扶手上的拳頭。「你不需要因此再也無法走到陽光下,或走進人群。」他看著她柔軟的手。她手心的溫柔滲進他的皮膚,使他無法自禁地微微顫抖。她顯然感覺到了。當她要把手抽開,他喊,「不。」他的拳頭放松,翻過手掌,握住她。他輕輕地握著她縴細的手指,彷佛它們是細致易碎的瓷器。「你知道嗎?」他嘎啞地低語。「從我四歲以後,就沒有任何人踫過我。」「什麼?」琬蝶不太懂他的意思。
不要再抱他,模他,摟他。他腦子里響著父親當年冷冷地對母親的交代和命令。從現在開始,要把他當個大男孩看待。可是孩子終究是個孩子啊!他母親心疼地哭著。
他不是!他父親嚴厲的重申。記住,別再把他當小女孩摟抱哄他。他是個大男孩,他要懂得這一點,你要負責監督,提醒他!「綁架事件之後,」他慢慢地說道,下顎緊繃,「我不敢靠近任何人,或讓別人踫我。」「哦,抱歉。我……」她再度欲收回她的手。
但他稍用力地握住她。「可是那不表示我不渴望被人踫觸。
他的手指在她手指間顫抖,她感覺得到他的痛苦,和渴望釋放。琬蝶心口抽縮,她反握緊他。「關先生……」「不要叫我先生。我叫關輅。」他注視著她。「我叫你琬蝶,好嗎?」
她對他溫柔微笑。「關輅,我想該請求原諒的是我。那天我闖進來……我太魯莽了。」他搖頭。「不是你的錯。那天那道門鎖壞了,還來不及修好,你才會拉得開,它現在封死了。」「你擔心下一個誤闖的人沒我那麼好運氣,進來先踫到你?」
他釋懷而笑,很高興她諒解了。事實上,他還有另一個顧慮,下一次闖進來並且先看到他的人,有可能就是他父親一直擔心仍然在找機會對他下手的人。不過他不能告訴她。「活得這麼時刻膽戰心驚,有必要嗎?」一問出口,琬蝶就後悔了。
「沒法子。」他這次倒反應得輕快。「我父親太有錢了。」
「而你是獨生子。」
「顯然易見,是嗎?」
「沒有其它姐妹?」
他頓了一下,眼神也恍惚了一下。「沒有。」琬蝶決定改變話題。「你在這住多久了?」
「你是說我關在牢裹多久了?唔,從我四歲以後,日子就是像你看見的這樣。」他說得輕松,卻教她好生吃了一驚。「哦,關輅。」一個四歲被綁架,從此便生活在驚懼中的孩子,直到長大成人。她難以想像他的日子。「除了寸步不離的……保鏢同伴,你沒有任何朋友?同學?」
「你是我第一個朋友。」他捏一下她的手。「來,我向你引見我的『同學』。」琬蝶寬了些心。起碼他不是真過得那麼全然孤孤單單。
她跟著他進屋,兩個保鏢一個就站在門後,另一個靠在吧台邊。關輅視他們不存在般,牽著她的手,穿過起居室,走過走廊,停在一扇關著的柚木門前。琬蝶嚇一跳。「你把你的同學也關在這屋裹?」他只笑笑,打開門,放開一直握著她的手。「請進。」琬蝶走進去,目瞪口呆地站住。「老天。」
她發現她站在一間用書堆砌成牆的房間裹。所有的書,從光亮的木頭地板整齊排列至天花板,全是精裝本。他開了燈後,明亮的光線下,那三面書牆更形壯觀。「我的天。」她又喃喃驚嘆一聲,心裹同時升起難以言喻的疼痛。
這些書就是他所謂的「同學」。
「簡直比圖書館還要豐富。」她說,看著林列的書,看得眼花撩亂。
「你可以拿下來看,如果有你喜歡的。」
琬蝶悄悄咽一口氣。「真的嗎?」「當然。不要拘束。我的同學都很隨和。」他從里面一片書牆後面拉出一張可以推動的梯椅。「座椅旁邊有個按鈕,可以隨你的需要調整梯子的高度,到上面拿你想看的書。」他示範給她看。「哇,真有意思。」看著她亮晶晶的眼楮,他心中曳著一股牽動,一種似陌生但他曾夢想、戴望的感情,悄悄升上來,充溢在他胸膛。他一時忘情地凝望著她。琬蝶與他四目疊觸,感受到一份沉默的情和意,笑容自她唇邊化去,變成柔和的光芒,躍入她雙瞳。敲門聲打斷了他們的凝眸牽結。
「什麼事?」關輅問,眼楮並未移開。
「時間到了,少爺。」門邊的凱文提醒道。
「知道了。」關輅揮一下手。
凱文不大友善地瞄琬蝶一眼,才退開。
「你慢慢看,琬蝶。」關輅對她說︰「我去打個電話。」琬蝶點點頭,注意到他轉身的剎那,立即回復峻冷的表情。
直覺和本能都在告訴她,她應該離關輅遠一點,不論從哪一方面來說,她和他都明顯的在兩個截然不同的天秤上。然而感情上和另一種她說不出來的原因,使她深深為他所吸引。關輅和她從前在台灣或來美讀書後,所認識的男人都不一樣。
他像是活在第四度空間裹的人。
必輅出去時順手把門關上了。他才走一會兒,他的黑人保鏢沒敲門就打開它。扶著門把,黑大漢用冰冷的禮貌問︰「小姐,要我給送些飲料來嗎?」
「不用,謝謝,我很好。」他點一下頭,走了,留下他來詢問的真正目的︰讓門開著,他好從外面遠遠監視她。琬蝶心裹感到不舒服,但她明白這些人是擔心她對他們的主人有不良企圖或目的。沒理會門外某處銳利的眼楮,她開始在書牆中巡行。
半分鐘後,琬蝶站在房問中間,愕然仰著頭。書架行列中間隔板上的燙金字分類說明,是她看不懂的某種外國語文。又過兩分鐘,在不同書架上抽閱了十幾本書後,她發現這些書除了中英文,尚有其他至少十種以上不同語文的書籍。而她隨手拿下來翻了幾頁的十幾本書中,每一本內頁都做了詳細的注腳,看得出看書的人的用心。而那些書中的注腳,他寫的是德文和她不懂的另一種語文。
半個鐘頭之後,他還沒有回來,琬蝶已發現底下三分之一層的書,是經濟、金融、商業類,經濟類上一層是法律類書籍。她的驚異和好奇遞次升高。她毫不懷疑他真的用心看過每一本他的藏書。問題是,一個人腦子里怎麼可能裝得下這麼多東西?琬蝶決定看看上面是些什麼書。她攀上梯子,坐在最上層的椅子上,照他的指示,拉動一支黑色操縱桿移動梯底的輪子,帶她去她要看的書類區,或按按鈕,送自己上升。文史、藝術、醫學,無所不包。這間書室簡直是個圖書大觀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