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著長廊回響著他的腳步聲,恍惚的覺得彷佛是關軫又潛伏在他體內所發出的回音。他明了她努力所做的一切,無非是幫著他鞏固同時更壯大『巨霆』和『關氏』的事業,同時鞏固他這個新主席的地位,增加股東和董事們對他的支持與信心。憑他一己浮淺之力,他絕對做不到。可是他真的開始恨起她這麼為所欲為的「用」他。
他正兀自生氣,眼前忽然出現一個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會在這看見的人。關輅不敢置信地看著走廊另一頭朝他走來的琬蝶,心里既是驚喜,又是怒氣升騰。關軫!又是她搞的鬼!
他左右四下張望,但這是多此一舉。關軫已證明過,琬蝶也看得見她。她當然不會在這現身,讓琬蝶看到兩個關雖。琬蝶穿著一件灰藍色針織上衣,米色及膝褶裙,長發披肩,素淨的臉寫滿不悅。「你叫我來,自己晚了快一個鐘頭才到。」她說︰「要我請假趕來這和你踫面,不說原因,又遲到,我幾次打電話給你,都叫你的秘書擋駕回掉我,留了話你從來不回。現在想到我了,又在這玩的什麼猜猜看?你把我當什麼了?」她一口氣發完怨氣,委屈得眼眶紅紅的。關輅簡直不知從何解釋起。
忽然他明白關軫為什麼把琬蝶叫來。她一定在他出門後發現了他要來此,而且他沒有要凱文開車送,自己搭車走的。她自知阻止不了他,使出這招撒手簡。可是關軫想錯了,關輅想。他不會害怕讓琬蝶看見他母親,不管她現在變成什麼樣子。「首先,我沒有接到過任何你的留言,小蝶。」婉轉、柔和的,關輅對她說︰「我沒有打電話,因為這幾個星期有好些外國客戶來。」他說著的同時又恍悟這又是關軫另一個絕招,讓他分不開身去找琬蝶。「公司有些新決策,我需要對外召開記者會公開發布聲明。『也是關軫的計謀。』這些事佔去了我很多時間。」琬蝶抿一下嘴。「我知道。我在電視上看到了。」
他拉起她的手握住。「你時時刻刻都在我腦海里,小蝶,我發誓,我要是知道你打過電話,我絕不會不回。」他的秘書!他忿忿的想。他根本沒有秘書。
「你剛才看見我的表情,好像你根本沒想到會見到我,而我在這傻等了你一個多鐘頭!」「我……」這教他說什麼好?該死,關軫!這次回去,他絕不再輕易和她的能言善道妥協。「我也是第一次來這,小蝶。」最後他說道︰「我下車後打听了一會兒才找上山來,我想我晚了這麼久,你大概已經走了,所以看到你還在,我有點意外。對不起。」她斜起臉看他,不過已沒有慍意。「你一個人來的?」
「是啊。」
「你的保鏢呢?」
他怔了怔。「保鏢?」
「凱文啊。」
「哦。他不是我的保鏢。」
她又抿一下嘴,不過這次帶著些嗔意。「你以前也這麼說,我不是介意他跟著。事實上,你一個人出來,你不怕舊事重演嗎?」關輅完全不懂她說的話,但他看得出她的不安和關心。「我沒事的。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她的神情總算露出了他喜愛的溫柔。「約到這麼遠的地方見面,不是有點奇怪嗎?」她的目光掃向那些老人。「莫非你在默默行什麼善事?」他把她的手指勾在他指間。「我是來看我媽。」
她揚起頭。「你母親?她在這?」
「我想是。我也不確定。」他說︰「我們去找人問問。你來的這一會兒,有沒有看到負責人的辦公室在哪?」她搖頭,「我沒留意。」她說,皺著眉心。「這地方好……好冷,這些老人在這好像只有一個目的。」等死。但她不需要說出來,他有同感。
他捏捏她的手。「我們去找找看吧。」
他們繞了一大圈,看到了樓下邊角有間像是辦公室的房間,里面有兩張並列的簡陋木頭桌子,一具黑色電話,沒有人。「我剛才在樓上有個房間看到一個女人,」琬蝶想起來,告訴他,「她一個人坐在床上,表情呆滯,可是我站在門口一直看著她,她似乎感覺到了,對我……笑了一下。我想她是在笑。她給我一種奇怪的熟悉的感覺。」「帶我上去。」他立刻說。
她領他上褸。她說的那個女人住在第三間,里面和其他房閑一樣簡陋。一張鋪了舊格子薄墊被的木板床,床頭是個小小扁扁的枕頭,一條褪色的薄毯疊在床的另一邊。房間不到三坪,面向門有扇窗子,牆角放了個塑膠臉盆,里面什麼也沒有。除此,房間內別無他物。床上的女人仍維持琬蝶看見她時的姿勢坐著,雙腿曲著靠在胸前,兩臂環抱著兩腿,兩手則握成兩個無力的拳頭。她披著一頭銀色長發,倒是梳得很整齊,身上的粉紅格子睡衣睡褲,很舊,但很干淨。只是她很瘦,瘦得看得見皮膚上青筋浮現而且干枯。她整個人都好像乾掉了一樣。獨獨那雙眼楮,又圓又黑,而且因為她太瘦,使那雙深窪的眼楮在瘦削的臉上顯得好大,異樣的年輕,有點小女孩天真的神情。要不是她臉部的表情,如琬蝶說的,呆滯,她的眼楮倒給人一種靈活的感覺。尤其看見他們進來,她還轉動了一下眼珠,且真的牽牽干癟的嘴唇,露出很像笑的表清。「我知道了。」琬蝶喃喃,「我知道我看到她為什麼有熟悉的感覺了。她深邃難測可是又好黑好亮的眼楮,她像漠然又像有所思的神態,像極了我們在紐約時,在你的住處,當我們在一起,你的思維和心都好像在別處的樣子。明明在眼前,卻那麼遙不可及。」女人一逕直直地看著關輅。
「我想她認得你,關輅。」琬蝶輕輕說。
必輅心頭好似萬針穿刺,他慢慢挨著床邊坐下,試著拉開女人輕輕握著的拳頭。她細瘦的十指像十只爪子一樣。他溫柔地把它們合在他雙掌中。「媽,是你嗎?」
女人維持同樣表情,同樣姿勢,動也沒動,連眼也沒眨一下。
「我是關輅,你二十幾年前被人綁架的兒子。我回來了。我活著,如果你是我媽,如果你听得見我說話,給我一點……隨便什麼。眨一下眼楮,或者點個頭好嗎?」女人依然如故。
必輅仍握著她細瘦、羸弱得像小女孩的手。他的眼楮脹痛。「我要帶她回家。」琬蝶把手輕放在他肩上。「可是你不知道她是不是你母親啊。」
「她是。」他舉起女人的手貼向他的臉。「她不需要回答,或做任何表示,我感覺得到,她是。」他放下女人的手,用一只手握著,另一只手伸過去撫模她的銀發、她乾縮的臉。「我要帶她回家。」他又說一遍,然後對女人低語。「媽,我帶你回家。」「你就是不到黃河心不死,是不是?」
這冷硬的聲音來得那麼突然,平空就這麼冒出來,而且在琬蝶背後,而他們進來後,根本沒有另一個人從同一個門走進來,琬蝶跳了起來。但真正嚇到她的是她轉身時看到的說話的人。她的頭和眼楮飛快地、震驚地轉來轉去。兩個關輅!她眼前有兩個關輅!她張著嘴,可是發不出一點聲音,唯一的聲音是她胸膛撞擊的心跳。「我才在想,你幾時才要出來。」關輅靜靜說,眼楮仍望著女人,手仍握著她的手。而她依然動也沒動。關軫慢慢轉向琬蝶。她的臉白如紙,彷佛隨時會暈倒。關軫目光柔和無比地凝視她。「琬蝶,你先出去一下好嗎?」琬蝶的嘴和眼楮張得更大。她認識這個眼神、這個聲音和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