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相望早相春,煙華雜如霧。
按此佳麗人,念情結芳樹。
綺羅已自憐,萱風多有趣。
去來徘徊者,佳人不可遇。
齊.瑯玡王融〈芳樹〉
南齊,平安侯府。
原是啃著老祖宗留下來的幾代榮光,到如今已是水落河干搖搖欲墜的平安侯府,今晚竟是破天荒地紅綢遍纏彩緞高掛,重新上了新漆的朱紅大門顯得氣勢凜凜,就連兩頭常被臨近小娃兒偷著騎的石獅子也格外精神不少。
門外絡繹不絕前來的車馬,載著的都是聞訊趕來狂抱平安侯府大腿的貴人們。
暗巷的角落里,有雙閃閃晶瑩的眸子,眸光復雜地盯著這一幕。
「果然世人是雪中送炭的少,錦上添花的多。」獨孤旦自言自語,下意識抱緊了懷里干癟癟的包袱。
不過,不怕。
反正自今夜之後,就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誰腦子進水了才會繼續待在這個嫡庶不分、是非不明、狗屁倒灶的破侯府!
獨孤旦略顯清瘦的秀麗小臉滿是堅定決絕之色,不高不矮卻沒三斤肉的豆苗身子在寒風中依然凜然不懼。
一想到能徹底離了這噩夢似的家門,就算天上下雪下刀子都不能消減她胸中熱騰騰的澎湃激動。
絲竹嗩吶聲熱鬧傳來,顯是艷妝盛服打扮的南齊第一美人北上和親的喜車就要自府內駛出,獨孤旦神色一凜,迅速把包袱捆在身後,攏緊了鴉色大氅,低著頭觀察著護衛隊先行而出,而後是騎在馬上親自送嫁愛女的侯府郎君,接著是大大的喜車,再來便是六六大順湊成十二車的嫁妝,三十名的侍女和三十名的嬤嬤匆匆快步跟隨在後。
她為了這一刻已經模仿練習了無數遍!
就在家丁們忙著維持秩序,擁擠的圍觀人潮仍不斷伸頸探頭興奮看熱鬧的當兒,獨孤旦手心汗濕,憋著氣拎著心,趁隙快步地躡足跟上了伴嫁嬤嬤堆的尾巴。
靶謝皇天後土啊!
阿娘,女兒終于離了這糟心見鬼的侯府啦!
這一瞬,要不是前方車馬大隊趕得急,獨孤旦還真有捶地狂笑或是仰天痛哭的沖動。
要是……要是阿娘能撐到這時候,能跟著她一起走就好了。
梳著老氣發髻身穿嬤嬤衣飾的獨孤旦低垂著頭,腳下緊隨,淚水卻一滴滴落在疾步的粗布鞋上。
獨孤旦自小就知道,她和阿娘是這府里最不受待見的存在。
人說娶妻娶德,納妾納色,可她不明白的是,明明阿娘便是難得一見的賢德女子,兼又花容月貌,才華過人,為何阿爹還是最寵幸新納的二娘,甚至為了二娘,連府中象征主母地位的中匱都能奪了送到二娘手中,就為哄她一笑?
獨孤旦也不明白,明明她才是嫡出的長女,可為什麼她吃的用的都是庶出妹妹獨孤窈挑剩了的,就連下人們也是看碟下菜,巴不得痛踩她給二小姐看?
「阿娘,是因為咱們沒有銀子嗎?」五歲的獨孤旦睜大清澈滾圓的眼兒,卻是滿頭霧水。
沒銀子孝敬老太太,哄阿爹歡喜,沒銀子打點主事嬤嬤讓衣食寬余些,所以她和阿娘才過著比下人還不如的日子?
「阿旦……是阿娘沒本事,是阿娘對不起你。」美麗而憔悴的阿娘總是緊緊抱著她,說著說著便是淚兩行,幾不成言。
「阿娘別哭,阿娘乖乖別怕,等阿旦大了一定會掙好多好多銀子,這樣就再也沒有人敢待慢咱們,欺負咱們了。」獨孤旦在最初的慌亂之後,繼起的是滿滿的決心,女乃聲女乃氣地堅定道,「阿旦以後要讓阿娘每天都吃最好的菜,穿最好的衣,把阿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誰也比不上!」
阿娘聞言總是又笑又淚,卻是哆嗦著唇不斷喃喃︰「阿娘苦命的兒,苦命的阿旦啊……」
後來等獨孤旦一天天長大了,她終于知道在這侯府里,原來最該寵最該護著她們的男人,究竟是為了什麼才會棄她們如敝屣?
除了是那人貪戀美色寡恩薄義外,最重要的便是她的外家兵敗沒落,再無一人能為她們母女所靠,而二娘的父族卻是南齊帝都的豪商,巨富千金。
對一個逐漸破敗、只余頭餃的侯府來說,最想抓住的自然不是權就是錢了。
獨孤旦自從知道了個中緣由後,對于賺錢發家這件事就更加入了魔般的熱烈期盼渴望著。
可身在侯府中,一舉一動都受人監視約制,縱然獨孤旦滿腦子的生意經,掙錢的念頭燃燒得多麼熾熱,卻在一次又一次被二娘設圈、庶妹陷害之下,開始霉運纏身,仿佛做什麼事都不成。
一年前阿娘的病重身亡,更是雪上加霜地幾乎徹底打垮了她。
那夜,獨孤旦獨自抱著阿娘冰冷、瘦得幾乎只剩一把骨頭的尸身,呆呆地坐在床邊很久很久,直是生無可戀,她甚至開始考慮起了「自我了斷」這個再容易不過的念頭。
為什麼要掙扎求生得這麼苦呢?只要放棄,只要一根繩兒勒死了自己,她就能隨阿娘去了……
可是,可是阿娘連死了都只有擺在外間的一口薄弊在等著她,這平安侯府上下簡直欺人欺到死了也不放過,根本就是一窩子爛到底的狼心狗肺!
在那一瞬間,獨孤旦突然不想死了。
「憑什麼作惡多端的人能好好地活在世上享盡榮華、長命百歲?」她紅腫的眼眶怒氣漸聚,槁木死灰的神色被一抹熊熊烈火的生氣取代,一字一字自齒縫冷硬迸出。「我就偏不死,我要活著賺盡天下財富,用堆成山的銀子砸死你們侯府獨孤氏滿門!」
自那夜起,她就開始策劃著這一日……
沉溺的思緒驀然被前方馬隊的昂頸噴叱聲驚醒了,獨孤旦警覺地四下環顧張望,听著前頭氣低步疾趕的嬤嬤們氣喘吁吁的聲音,隱約听見了有個騎馬的護衛朝後頭嚷嚷︰「再兩里路就和朝廷送親的大隊伍會合了,你們腿腳麻利些,等到了就有驢車可坐了!」
嬤嬤們聞言喜上眉梢,不敢大聲說笑,卻還是忍不住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還好還好,有驢車可坐,要不這北上北齊何止百里,老婆子我就是跑斷了腿也跟不上啊!」
「噯,你們說,怎地不見北齊前來迎親的人馬呢?」
「老姊姊我說你也太不曉事了,咱們南齊地小柄弱,送個和親的妃子到北齊大國去,難不成還要人家國君特地當一回事嗎?我听我那在衙門當差的親家說呀,北朝四國可強大了,鄰國爭著想送進宮的公主貴女那是成捆成捆的,咱們家窈姑子身分再貴重,能重得過人公主去?」
「你這老貨跟天借了膽子啊,竟敢私下妄議主子?哼,就算窈姑子身分比不上旁國公主又怎的?那些公主有咱們窈姑子生得美若天仙嗎?」
「就是就是,這男人最愛的不就是美人兒嗎?任憑他北齊帝再怎麼英明神武,只要是個男的,就會被咱們窈姑子給迷住的。」
「唉,這世道就是這樣,人生得美、命又好,那是一輩子榮華富貴不愁了。」有個老嬤嬤忍不住低嘆一聲。「可憐人比人氣死人,一樣都是侯府的貴女姑子,那旦姑子就是命苦啊!」
仿佛觸及了不可言說的禁忌般,嬤嬤們個個僵滯沉默了起來。
半晌後,有個嬤嬤重咳了一聲,凌厲地道︰「噤口!都不準再說這人了!往後誰再多說一字就是個死!」
嬤嬤們登時噤若寒蟬,忙埋頭疾走,是沒人再敢為獨孤旦抱不平了。
也無人發覺那默默跟在後頭的瘦小身影幾時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