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雲直直地看著燈火,仿佛自己已化身為飛蛾撲向火源。她看見了他的殘酷,她知道即使自己已在垂死邊緣,他還是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全身浴火。
她怎麼會愛上一個連長相也不知道的幽魂?偏偏這魂魄還是一種會蝕骨襲腦的劇毒,使得楊品雲已不再是昔日的楊品雲了。
如今她的血在沸騰,心中有一種、一種向往,像火山里的熔岩,似乎正在醞釀著,有一日將要爆發……
四更時分,月色西沉,滿天的烏雲終于移開。
暗顏一個人滿月復心事,獨自在前廳酌酒,眼前所浮現的,盡是品雲含笑的臉,他就是擺月兌不掉她的歡顏。他不停問自己,他早該離開,為什麼還在這里流連不去?為什麼?
突然,從院外傳來輕微的足音,傅顏心中一凜,放下了酒碗,閃身到窗欞邊查看。
一個背脊微駝、滿頭灰發的中年漢子,一身黑衣、滿臉愁苦地正往院內走來。
暗顏一看是葛師父,急忙上前招呼,怎知葛師父徑自走進廳內,看見桌上的烈酒就拿起一飲而盡。
「師父,您怎麼了?」傅顏問。
「我到杭州城想見柳幫主,想不到有人暗地里通風報信,讓人跟蹤。我在城內四處晃蕩,不敢和柳幫主見面,最後他們等不及了,將我團團包抄,想要來個綁人硬逼。我好不容易突圍逃出,卻中了暗箭。」葛鳴說完又替自己斟了一碗酒。
「讓我瞧瞧!」傅顏想近身查看。
「不用了,只擦過手臂而已,我自己上了藥、休息一下就不礙事了。倒是你,你的事情辦好了沒有?」葛鳴問道。
第3章(2)
「辦好了!我救到了楊姑娘,多虧老嬤嬤的照顧,人現在安然無恙,正在客房。」
「太好了!暗顏,這一次柳幫主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我一定會帶你晉見柳幫主的。那關長魔大肆在楊家屯打家劫舍,就是想找到楊姑娘,好在柳幫主面前邀功,咱們沒有讓他得逞,實在是太好了!再加上柳幫主如果知道你就是名動江湖的‘黑狼’,他一定會破格重用你,只是……這一陣子京城處處都張貼了柳幫主和‘黑狼’的畫像,有許多探子在重金捉拿懸賞,咱們還是要小心謹慎啊!」葛鳴說道。
「我知道。」
「傅顏,我的命不值錢,但你可會牽連好幾百條人命。我看你盡早返回京里去,出來這麼久了,可別讓人起疑。」葛鳴揮了揮手說道。
「我知道,我即刻要回去了。」
「早走早好,你的身份特殊,咱們幫里確實需要你這樣的人才在城里內應,假以時日,我一定會引薦你入幫。至于明兒個,我就先帶楊姑娘到杭州找柳幫主。」
「葛師父,您還帶著傷,不如您告訴我幫會的地點,我可以帶楊姑娘到杭州去。」傅顏說道。
「傅顏,見幫主不急于這一時,雖然你是漢人,但是你在京里當差,要他們信任你還需要一段時間,引薦你的事,還是等過一陣子時機成熟後再說。」
暗顏斂了斂一雙劍眉,沉默了半晌,才說道︰「好。」
「傅顏,我老了,這反清復明的大業,在我有生之年怕是不能見到了。你雖不是幫里的人,但救人犯、劫家眷也算是死罪一條,我死了不足惜,但你可別讓你的親族受累,否則咱們辛辛苦苦救的人全白費了。」葛鳴嘆了一口氣,心中不禁懊悔當初讓傅顏了這渾水,如今要回頭談何容易。
「您放心,我自會小心。」傅顏回道。
「但願如此,你啊……可別因為一時感情用事,而誤了全局。」
「我不會的。」傅顏不帶情感地說。
「傅顏,小心行事!我累了,我要去歇著了。」
「嗯!」
他們的對話,讓赤著腳、貼在窗外的牆邊的品雲听得一清二楚。要不是傅顏已有七分酒意、葛鳴又受傷失了警覺,她早就被發現了。
待傅顏進屋換了黑色的夜行衣之後,他告別了葛師父,準備離開,然而一跨出門檻,就看見品雲嬌小的身軀窩在牆邊。
「你……你在這里多久了?」不知她到底听到了多少,傅顏霎時酒醒了一半。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以為你要走了,听到聲響才過來的——你如果怕我泄漏半句,你就把我殺了吧!」她抬頭,月光照著她的臉頰。
暗顏見她的眼眸晶晶亮亮地閃爍著,好似滿天的星子都蘊藏在其中。他真想掬一把放在胸口上,想念的時候,可以掏出來看看,只是品雲永遠都猜不透他的心思,更不知他心中的渴望。
「我如果會殺你,就不會大老遠跑到楊家屯去救你了。不管你听了多少,我要你知道,如果走漏了一點風聲,葛師父和老嬤嬤都難逃一死。」傅顏道。
「你當我是薄情寡義之人?你看錯我了!我都願意以身相報了,就算是要我死,我也無二話。」品雲站起身,一臉凜然。
「看著我!如果我讓你看見我的相貌,就等于將我自己的命都賭上給你,你知道嗎?」傅顏將她的小臉捧在手心里,低頭貼近她。
「我發誓絕不會背叛你,如果你不相信我,惟一的辦法是把我的眼楮弄瞎,像老嬤嬤一樣,這樣你就會接受我了,對不對?我願意,只要在弄瞎我之前,能見你一眼,我就無怨無悔了——」品雲立刻伸出手戳向自己的眼楮——
「放手!」傅顏打下了她的手,手掌像鐵鉗般緊握著她。力道之大,幾乎要折斷她縴若無骨的手腕,痛得她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不要做傻事,品雲,我不會再回來了,你懂嗎?就算你斷手斷腳成了廢人,都不關我的事,你不要白費工夫!」傅顏狠心地撂下話,但又心生不忍。
「品雲……別愛我,別為我動情,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忘了我吧!找個人好好過平凡的日子,你是個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別將感情浪費在我身上。」
品雲看著他深邃的雙眸,她在一年多前就沉醉的眼,難道就真的再也不能見了嗎?如今她孤零零的一人,只有看著他、想著他,才有一股對生命的渴望。
他走了,她還剩下什麼?可是他要舍她,她就該成全他。
「好,我听你的,我不會再說讓你難堪的話了。是我不知羞恥,讓你為難,從今以後我會好好地過我的日子,你不用再為我擔心。你曉得的,我的名字里有個雲字,雲總歸是雲,它縹縹緲緲,來去無牽掛。只希望你偶爾抬眼,看到了雲會記得我,記得我銘心的感激……」記得我的人……品雲心里還藏著這一句話沒有說。
她終于坦然地綻開笑容。這是幾天來她第一次展顏歡笑,嘴角邊的黑痣跳了起來,清揚嫵媚,竟然不可思議地牽動了他的每一條神經。
就是這燦如花顏的一笑,讓他甘願日夜追逐、獨闖匪穴,背負著她爬下萬丈深崖。直至回到了竹林里,他才感覺到雙手的劇痛,麻繩和尖石將他的手掌和指尖磨掉了一層皮肉,至今還未復原,然而他永遠也不會對她說這些經過,一切都是他欠她的。看著品雲用眼淚來訴說她的柔情,他怎能再去加重她的負荷?他只能對她無情、殘酷,讓她的感激化為恨意,他才有離開她的勇氣!
「品雲,你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你有個親舅舅在杭州,葛師父會帶你去見他的。」傅顏忍不住說了。
「你說什麼?親舅舅?可是我娘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品雲一愣,不知他說的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