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明憲宗成化十五年
城西外楊柳塘旁的「開元棺鋪」,向來是城里鄉親們家有喪事選訂棺木時的首要考量去處。
這會兒一名老木匠在工作凳上刨著木頭,弄出一地香噴噴的刨花碎木屑後,他卷起衣袖,露出多毛的粗胳膊整弄著木頭段,又是錘,又是刨,又是鑿,又是鋸的,試圖打制出一只木香四溢的長方匣子。
「香木圓心十合頭!」
一個稚女敕的嗓音突然響起,老木匠展開元心底打突,眼前分明未見人影,何以卻听到了聲音?幸得他這行做得久,心髒早練得強健,再加上現在又是光天化日,是以他只當是耳朵不中用起了幻听罷了。
「可棺木底那只木板卻蛀了個小小蟲洞呢。」
他心頭一凜,再度左右張望,那分明是個女娃的女敕聲,怎地卻不見人影?
「既有了蟲洞,這東西又怎能給壽終正寢的方老爺子當福壽棺呢?」
展開元心驚肉跳蹦下工作凳,這會兒才在棺木前見著了個扎束沖天炮發辮嘴里叼著糖胡蘆的小女娃,她年紀很小,約莫七、八歲,加上她正蹲身研究著棺上花紋飾條,是以展開元方才見不著她。
「去去去!別地方玩去!」
展開元揮手趕女娃,方才听她一語戳破他暗中改用一只微有瑕疵的木棺想充當上等福壽棺的小計謀,害得他心底直打突,不過這女娃倒厲害,那麼丁點大,竟能一口喊出這只上等棺的來歷,且還能看出即便是大人也未必會發現的小蛀洞。
他明明記得自己早將鬃漆添實了蛀洞,還多加了道飾花的呀,怎地,娃兒還能一眼看穿他的小伎倆?
想來娃兒是瞎矇上,反正娃兒年紀小,她的話沒人會听的。
「丫頭!」見小女娃被他喝斥了半天還不肯走,淨是舌忝著手上的糖葫蘆對他樂笑著,展開元自腰袋中翻了半天捏出兩枚銅板,「去!拿去買糖葫蘆!別在這里阻礙大叔干活。」
「大叔,我不叫丫頭,爹都管我喊女圭女圭的!」她啃著糖葫蘆喀嗤喀嗤作響,依舊笑著,「您收回銅板吧!我爹說過不許拿人東西的,況且咱們鬼墓山里都作興用金銀交易,沒人用銅板的。」
小女娃說得認真,倒不像是在嘲笑展開元的寒酸,展開元老手僵在空中,半晌後只得訥訥然收回。
「女圭女圭。」他再次揮揮手擠出和氣的笑顏,「這鋪子里不是棺材就是死人,不是孩子們玩耍的地方,去找你的小玩伴吧!」
「不會呀!老爺爺您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人?」小女娃笑意可掏,「女圭女圭覺得您這里可好玩得緊呢!」
「女圭女圭幾歲了?」展開元嘆口氣,只要小丫頭別提他偷工減料的事,他倒是滿喜歡這個淨是笑的小丫頭。
「八歲!」小女娃將糖葫蘆含在嘴里,兩只手各舉高了四根手指頭。
「女圭女圭不怕鬼?」
他想用別的法子嚇跑她,「你難道沒見過那種披頭散發的白衣女鬼?或是那種著穿著唐衫兩手平舉蹦蹦跳著要索人命的僵尸?」
小女娃瞪大眼楮看著他,展開元笑敞著黃板牙,心里想著,嘿嘿嘿,這回可嚇著了你吧!
「白衣女鬼倒沒見過,」她竟用起糖葫蘆叩叩白亮亮的小虎牙,一臉可惜,「至于韁尸,那可真是看到不想再看了……」
「小丫頭騙人!」他自鼻中哼出氣息,繼續著手邊嵌接棺木的工作。
「女圭女圭不撒謊的!」她舉高手掌,「大叔知道女圭女圭的名嗎?」因為嘴里含吞著東西,她的聲音略打著混濁,「我叫趕僵尸!」
「趕僵尸?!」
展開元再度停下手邊工作,眉頭銷緊到不能再緊,這是哪家的爹娘?竟給自己女兒取這樣的名字?
「不是啦!」她咯咯笑,吐出糖葫蘆,字正腔圖再來一遍,「甘薔絲,甘草的甘,薔薇的薔,絲綢的絲啦!我不怪我爹取這名,誰讓他是做這行的。」
「你爹是做趕尸的?」他點點頭,原來是家學淵源,那也就難怪娃兒識貨了。
「不只這……」她兒扳扳手指頭,「開壇頌經、捉鬼擒妖、過陰山、判花名、勘輿風水、尋龍穴、牽亡魂、降仙魂……他都成的。」
「你爹倒厲害!」展開元語意中隱含著諷刺,女娃說的本事外頭那些茅山道士都說會,可十之八九卻都只是混名騙飯吃的居多。
笆薔絲听不出諷刺,只是知道有人贊爹爹本事,她就開心了,「我爹爹做這些不全為求財,為了興趣的成分居多,他很愛同死人打交道的。」
「興趣?!他再由鼻孔哼聲,好端端的活人與死人為伍不求財?這倒是奇聞。
「是呀!」甘薔絲絲毫嗅不出對方的輕蔑,猶是一臉熱呼,「爹爹有個名頭叫‘死人向領’,專司做陰間魂魄與陽世活人間傳達工作的。」
「你爹……」
匡當一聲,展開元手上鐵捶掉落還砸上了腳踝,他卻毫無所覺,只是一味興奮迫問著,「就是那名揚大江南北,除了閱王鬼差,最有本事與冥府交涉的死人向領甘游方?」
「大叔……」她笑道︰「瞧您這模樣,真這麼仰慕我爹?」
「那當然!」他興奮得漲紅腔,「做咱們這行的,哪個不把甘大爺奉為祖師爺爺?他兩手一攤可都是貨真價實的真本領呢!」
「祖師爺爺?」她猛搖頭,「那可不成,我爹還不到四十呢!當什麼祖師爺?此外,他還有個師父呢,這樣一來,太師父可不知該稱呼什麼好呢!」
「不過大叔仰慕我爹也正好,我爹和方老爺是舊識,這次他應了方老夫人邀約特地下山來幫方老爺舉喪頌經,這會人該到了吧!」
展開元抬起頭果然見著了楊柳塘外,遠遠出現了個肥敦敦留著八字須的中年胖子正笑眯咪朝這邊走來。
「那就是你爹?」他眯緊眼,「笑盈盈地,看不出威名赫赫死人向領的架子。」
「我爹慣常是笑咪眯的,可卻最恨人混水模魚了……」甘薔絲眸子中淨是憐憫,「他最恨有人偷工減料造棺廓騙死人的餞,上回有個動手腳的制棺師傅被他一掌自頭頂劈下,差點那口劣棺就得留給那師傅自個享用去了……」
她語未竟已听見展開元一聲哀叫,只見他到處尋地方躲藏,手忙腳亂地。
見他狼狽,甘薔絲只當無事人,舌忝舌忝糖葫蘆,指著工作凳上那口福壽棺。
「不如就將就這只香木圓心十台頭吧!」她兩顆小虎牙亮燦著好意,「雖有了蛀蟲口,沒得說還夠大叔躲藏了吧!」
言語間,展開元還真縮了身子骨躲人自個打造的香木圓心十合頭里。
而一旁甘蕾絲卻淨只是笑,意猶未盡地啃咬著手上的糖葫蘆。
埃壽棺里,一名漢于抖抖作響,福壽棺外,一名女娃嘴里喀吱喀吱作響,這幕景象,還真不是普通的怪異!
第一章
八年後明憲宗成化二十三年
湖北古稱鄂,位于長江中游北部,與洛、陝、蜀、湘、贛、皖等省接壤,因位處神州中心,自古便是交通及商貿往來頻繁的中途站。
位于其西北方的襄樊城,自古以來即是漢水上游物資集散地和甫襄隘道的門戶,城里向來熱鬧鼎沸。
襄樊城外聚龍山腳處「忠義莊」里響起爭議聲,昨夜風雨交加,莊里大門一敞,奔進了個渾身血污的中年漢子,那中年漢于全身是傷,在取出懷中物交與忠義莊莊主後,頭一歪便即歸西去也。
忠義莊莊主干震乃先皇明英宗兵部侍郎于謙之子,于謙在英宗時之「土木堡之役」中為極重要的護國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