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掌櫃哈哈大笑,捻著小山羊胡子,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小娘子,什麼玩笑都無傷大雅,這是砍頭的罪,千萬不可胡說。」
開玩笑,那趙孟俯的重江迭嶂圖怎麼可能是偽畫,太荒謬了!要真是仿作,他又瞅了瞅房荇,還是不可能,他一個人看走眼也許有可能,供奉、衛博士,他們要都看走眼了,幾十年各自攢下來的名聲可全化為烏有了。
「小娘子,老夫告辭了,我還有別的事。」他抱拳,把房荇的話當耳邊風。
「那圖是我畫的。」她不得不說出實情,希望不要闖出什麼禍事來,原來,賺錢真不是那麼容易。
華掌櫃心里咯登了下,臉色凝重了幾分,照理說,一個孩子哪可能自己攬下這樣的事,她不是那種不知事情輕重、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家,除非……
他的心怦怦跳個不停。
「沒有半句謊言?」他的聲音嚴厲。
「我說謊有什麼好處?」她都賠上賺到手的銀子了啊!又或許,還要賠上別的。
華掌櫃坐回椅子里,「你的話,我是不信的。」沒有二、三十年哪來那樣的功力?除非是天縱奇才,就算天縱奇才,能將一幅絕世名畫臨摹的分毫不錯,活靈活現,還瞞得過他們這些眼光精湛的人,那那那……他們豈不是有眼無珠,該告老退休了?
他哪知道房荇在繪畫方面確實有天分,即使她現在畫出來的東西是累積了兩輩子的實力才能成就的繪畫才能,那所謂的天分,卻也是靠著她每日努力不懈得來的。
可即便是這樣,她也只想著要如何改善家里的生活環境,想都沒想過要用來吸引別人目光,博取名聲。
「掌櫃的不該來的。」她只是想賺錢,不想這位掌櫃的惹上麻煩,他為什麼要來給她送銀子?唉,不來多好,她就可以當沒這回事。
「敢問姑娘,你能臨摹,那麼必有真品,莫非,那真跡落在姑娘家?」
「請掌櫃的莫要嚷嚷。」她這下是闖了大禍了。
「這件事非同小可,一定要弄清楚,如今只有請姑娘和我走一趟了。」華掌櫃的沉思了半晌,雖然什麼都沒允諾,但撇開這件事不談,這姑娘還是得好好去把事情說個明白。
這位小娘子給他的印象實在太佳,只要她能將事情講明白說清楚,或許不會有事。
「去哪?」
「敝上的府邸。」
背後還有個主子啊,她頓了頓,苦笑。「請容我向母親稟報一聲。」
丙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府邸,地上都是一尺見方的漢白玉鋪就,盡頭處,縱橫交錯的,挖出排水溝,不遠處,游廊接著游廊,長廊餃接各院落,黑瓦白牆,古松遒勁,青翠欲滴的風景盡頭,一道通向三層樓閣的空中橋廊,由上往下應該可以俯瞰府邸的全景,她由下往上的看了半天。
這一磚一瓦,一牆一柱,所有房屋都開著連幅長窗,精巧繁復堆砌出來的閣樓朱廊,要是沒有人帶領,一定會迷路,以前她已經覺得明家的園景和建築是人間仙境,原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是井底青蛙呢。
大戶人家講究多,通報了以後,華掌櫃的被叫了進去,房荇在外頭候傳,這一候,都快過了半炷香,也因為一直站著,腳很酸,雙腳只能不停換來換去,這才花了點精神去研究人家的園子。
仗劍的侍衛是有眼力的,房荇剛才的動作被他看在眼里,這府邸,能進到這里來的人多是畢恭畢敬、誠惶誠恐的,像她這樣態度落落大方,不見任何諂媚和惶恐,還真是少見,這小泵娘不會是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吧?
隨後,她終于讓一個通身氣派的侍女引進了屋里。
進門小廳置有六座紗燈,跨進門坎,腳踩波斯羊毛毯,八扇屏風隔絕了大半的視野,華掌櫃佝僂著身子坐在一個青花瓷墩上,這主人家好大的架子,在手下辦事的人竟連面也見不著。
華掌櫃看了她一眼,她的眼光卻被那八扇屏風吸了去,這屏風的屏面上呈現浮雕般的立體感,那活靈活現的白貓,身上的毛色是一根白毛一根繡線刺進去的,仕女的衣裳領口處瓖了一圈細軟的黑絨,她伸出指頭踫了踫,那觸感,的確是上好黑貂月復下的細毛,更特別的是,仕女手上拿的花枝竟是不知用哪種方法將花瓣和綠葉樹枝干燥後,不月兌顏色光澤,一絲絲夾著絲線繡上去的,這可得費多大工夫,是傳說中已失傳,獨一無二的堆錦啊!
她繞過屏風另一面,最令她目瞪口呆的不只有這樣,這幅屏風是堆錦,也是雙面繡,兩面的花鳥人物如出一轍,她瞧瞧自己襟上用鵝黃的絲線繡了幾朵連枝的金銀花,娘要是知道這世間能有這樣的繡工,恐怕會樂得三天三夜睡不著吧。
華掌櫃的看著房荇一進門就被屏風吸住目光,本來想說小孩子好奇,看過幾眼就算了,壓根沒想到她居然繞進了里頭,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一下急得直跳腳。
斜臥在朝南臨窗楊妃榻上的人,膝上放著半闔的書,美麗的雙眸輕閉著,看似假寐,卻在听到不請自來的腳步聲的一瞬間,緩緩的睜了眼。
他神色陰森,不動聲色的瞧著那道月牙白的小身影。
好大的膽子,沒有他的允許,就這麼進來了!這丫頭真如華泰山說的膽大包天。
他的所在,原來只能瞧見房荇後腦勺的大辮子,可因為多了這一瞥,她的側面漸漸清晰了起來,有什麼鑽進了腦海,他眯起了眼楮。
居然是她,她到京城里來了?!
兩年過去,個子一點都沒長啊,飯都吃哪去了?
她看起來非常的喜歡那架屏風,前後左右瞧個不停,一雙清泉似的眸子熠熠生輝,肩上的烏發有幾綹垂到胸前,小臉覆著一層薄薄的紅暈,這麼小,還挺識貨呢。
他冷漠寒霜的面容泛起一古懷念的顏色。
信任。是的,他在她身上看到了那種人與人之間不可能會有的,那種純然的信任,對她的家人。
那是他生命中不可能有的東西,因為太過不真實,他反而記住了那樣的她。
「咳。」
房荇明顯的震了震,發現自己的造次,回過頭來,雙手放在裙兜里,彎腰施禮,臉上已然一片平靜,甚至好奇他應該是什麼長相偷瞄一眼都沒有。
他不說話,她也很沉得住氣,悶著頭站著,把頭垂得低低的。
「你有什麼話要說的,關于那幅趙孟俯的圖?」他起身。
「那圖確實出自小女子的手筆。」她咬字清晰,平鋪直敘的說她該說的話,她知道,這件事的一應細節,不需要她重復,華掌櫃應該什麼都說了。
要她來,不過就是要她承認,她是始作俑者。
不砌詞狡辯,不哭泣求饒,「一幅畫需要花你多少時間?」早見過她的聰慧,但沒想過她書讀得好,居然也擅丹青,是了,他不應該驚訝的,她喜歡看書,譬如《鹿公游蹤集》,她喜歡丹青,譬如《山雜圖考》,那兩本書可在河晏的時候替他排解過時光,她到底會多少東西?每次見面都給他不同的驚喜啊。
他見過她的機智冷靜,見過她冷清沉默的性子,甚至很坦白自己的自私,剛剛,又見到了她另外一面,她還有多少面貌是他沒看過、不知道的?
「兩、三天吧。」她也不是很確定,那幾天事多,也只能連夜趕工。
這老爺年紀應該不大吧,聲音沙啞緩慢,卻意外好听溫和,沒有她事先以為會有的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