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想起,坐在她眼前的這個男子,他,一直在為那個家奔走,每天與人應酬,每天醉醺醺的回來,身為庶子的他有多努力想讓家人過上好生活,他做了許多,才爬到那個位置的,而她,身為他的妻子,只是一味的爭寵,從沒有設身處地替他想過,有著那樣屈辱身分的他,是如何艱辛的站穩腳步。
重活一遍的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被害人,沉溺于仇恨之中,不知人間疾苦,只是全心的專注在自己的痛苦上,對他怒目。
她哪里想得到,被仇恨桎梏心靈的自己,一生被仇恨所縛,那是很可怕的事,這一生將不會再有任何幸福可言。
她也沒想過,當她仇恨的時候,任何苦衷,任何委屈,都會消失殆盡,她不再是受害者,也成了加害人。
被那些顛顛倒倒的心事折磨,那些她銘記的,刻在心版上的,不肯忘卻的,到底是什麼?
前世,明融之,一個她愛過的名字,在今生,那些讓她齒冷的辜負,所有她曾受過的傷,她終于學會了忘記。
「姑娘給在下的感覺很特別。」
「怎麼個特別法?」
「有時候我會覺得好像剛剛走近你一點,轉眼你又離我很遠,這種感覺讓我很挫折不安……可否請你告訴我,是不是我以前……或許是上輩子,做過什麼讓你傷透心的事,所以你不待見我?」幾杯酒下肚,好像給他壯了膽,也問出自己放在心底很久的疑問。
「我和你,要從遠一點的時候開始說起。」
「在下洗耳恭听。」
「公子就當笑話,或者是無稽之談,听听就好。」她的心情很好,雲開霧散之後,她居然有了聊天的心情。
她笑著,眉飛色舞,雙眼閃亮,這,又是明融之沒見過的房荇。
他抱拳,笑意橫溢,好像他即將听到非常愉悅的事。「在下謹記教誨。」
她暗自嘆氣,想欺負他的心情頓時一掃而光,這麼年輕眉目飛揚,姿態如雲的明融之……她重生後所有的事情並沒有全部照她的意志改變,他沒有,聞人凌波沒有,就連她哥哥也沒有……雖然他們的命運已和上一世不同,但都是她無法掌握的,其實,本來就不該是她能掌握的,她只盼走到最後大家都能幸福。
「公子上輩子辜負了我,所以我見你一次,就怨你一遍。」她冷不丁丟下令人驚愕的話。
有始必有終,今日,她就好好的做個完結吧。
她沉默的看著他,明融之發現,她眼里交織著很奇怪的東西,然後,他也緘默許久,兩人你喝一杯茶,我幫你續一杯,最後只能叫樓下的伙計重沏一壺上來。
「原來怪力亂神之事讓人不得不信。」他干笑,他們之間無論怎麼分析解釋都是無解,他不相信她是那種胡言亂語的人,這麼伶俐通透的「瘋子」絕無僅有。
「是我自己識人不明,怨得了誰?」人會變,情難,謊言也很公平。
明融之一片苦笑。「姑娘這般嫌棄在下,還讓我生受,這是要我自認無良還是擔那薄幸的負心漢之名,我這虧大了……」
「你虧了嗎?要不我作些彌補好了,你要記住大歷二十八年那一百三十三艘船茶葉,如果可以就都換成米糧吧,無論黍粟稻米或稷麥菽麻,能買多少是多少。」
那年慶州大災,五谷無收,他要是把買茶葉的銀子拿去買了谷糧,可不只能賺到錢還有聲譽。
那年他因為一百三十三船茶葉被鹽鐵司查扣,本錢身家幾乎賠光,這就是他打起她爹娘產業的開始。
「你——我不懂。」
「現在不明白沒關系,大歷二十八年,你只需記住這個就好。」這攸關他的人生是一敗涂地還是更好,就看他自己了,畢竟這一世,不會再有第二個房荇愛上他了T.
「我……還是不明白。」
「要不明公子就當我胡言亂語好了。」她不會奢望她說的話明融之會一字不忘的記著。
「為什麼?如果我是那麼無情的男人?」他實在難以相信,短暫的沉默後,改變了話題。
「我能送給你的,並不是原諒,而是希望你能過得更好。」無論那些疼痛有多叫人憤恨,這一刻都無須計較了。
她真的釋懷了。
明融之深深的看著她,看著她燦若明星的笑靨,想起了她之前眼淚,心旌搖曳了。
「我從來沒想過……我會變成你的眼淚,你的悲傷,我,不想成為你的眼淚,我不想成為你悲傷的記憶,等下輩子再見,我會先認出你來,等再次遇見你,我會先愛你。」
那天,明融之是怎麼回到家的,他不記得了,本來帶去要還給房荇的花鳥圖又原封不動的帶回來,他,忽然舍不得了。
他,再也見不到她了嗎?她那麼明白的說了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那里面的含意只有一個,就是老死不相往來——一輩子。
房時最後被外放到洛陽,得到派令那天,即刻起程。
留在京中就任的狀元公進了翰林院,榜眼的房時雖說不是京官,但洛陽是個特大城市,論權,卻是今年三甲之最。
為此,杜氏忙得大半個月睡不好,四季衣裳鞋襪,吃食點心,他習慣要用的用具……恨不得全部家當都給他搬上車,所有兒子用得到用不到的,所有能想得到的東西都備下了。
「娘,這一路又是車又是船的,洛陽城那麼大的地方,還怕沒地方買東西嗎?」房時苦勸。
倒不是他想花錢,是看母親太勞累,心中不舍。
杜氏點頭稱是,轉過頭又張羅一堆東西。
十月,房時大包小包,堆了三輛馬車,離家赴任,一家人依依不舍送了又送,杜氏哭濕好幾條帕子。
房家,忽然就好像空了下來,幾個人都不太習慣。
這年年底,宮里也有不少事。
萬歲爺立了大皇子為太子,京城里,皇宮內,大肆慶祝,廣開宴席,太子既然確立,依舊住在宮里的皇子們就必須搬離西處所,皇帝在同樣的吉日里賜下封號,允許他們建府別過,城東好幾塊地皮在同一個時間浩浩蕩蕩動起工程來了。
隨著年紀漸長,原來接掌戶部和刑部只空有名頭的聞人凌波,接掌了兩部的實際運作,新官上任,開始了天天忙碌的生活,親王雖不必早朝,案前公文卻堆積如山,令人頭痛。
六部里,不是他責任歸屬的,他管不著,戶部只要照著舊有的規矩去走,大抵不會出什麼大錯,刑部可不然,那種除了血腥還是血腥的地方,案件何止千萬,舊檔、無頭公案,想沉冤大白的,除非一把火燒了,否則,即使花上半輩子也休想查清楚。
他埋首在案牘里,該辦的,著人去辦,該查的,誰敢敷衍他,他會讓你後悔從爹娘肚子里出來,進入軌道後,倒也沒什麼大問題。
但不能時時見到房荇,讓他心急火燎,秋未冬初的天氣嘴角卻長出只有夏天肝火旺盛時會有的嘴泡。
見不到人是嗎?
他就用寫信的。
不拘什麼形式,隨時想到什麼,紙筆拿來就寫,寫完就喚來阿青跑腿,可憐阿青一雙腿都快跑斷了。
一天一封,聊解相思……不不不,這根本解不了什麼,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繼一十八封信送出去之後,聞人大人丟下筆,為什麼深夜寂寂,他得一個人待在衙門里看公文?
他毅然決然的踏出刑部大門,馬蹄翻飛,直奔他心心念念那人住的地方,完全不顧剛從房家回來,正往大堂過來的阿青。
「爺,房姑娘讓我帶話,說請您有空過去一趟……說有要事……」忠心的小廝只能看見主子的背影,阿青喊了一嗓子,大人啊,您究竟听見了沒?他可是把話帶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