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痛楚地望著她溫柔似水的眼波。
「你不相信嗎?」
他沒立刻回答,好半晌,才啞聲說道︰「我之前在美國,有個女朋友。」
「你有女朋友?」她驚愕。
「已經分手了。」他低語,無神的眼注視著遠方。「我媽從兩年前開始,就有精神不正常的傾向,本來她是跟我弟和弟妹住在一起,後來她情況愈來愈嚴重,我弟他們受不了,想把她送走。」
「所以你才決定從美國回來,親自送她來療養院嗎?」
他點頭。
「可是如果只是把伯母送進療養院,你也不必非留在台灣不可啊,還是可以再回去美國工作。」
「是那樣沒錯。」
「但你還是留下來了。」月眉凝視他,感覺自己漸漸能從他幽深的眼里,探知他的心。「因為你擔心伯母一個人在療養院會很寂寞,所以才決定留在台灣,好就近常來探望她,對嗎?」
他不說話。
她卻知道自己猜對了,心口的愛意又更濃了幾分。「伯母跟我說過,雖然小時候你弟跟她比較親,但自從她住進這里後,他沒來看過她一次,會來看她的只有你。我想那也是她為什麼會那麼依賴你的原因吧。只要有一陣子沒見到你,她就會擔心你是不是不理她了。」
他依然沉默。
「你的前女友是美國人嗎?」她輕聲問。「她是不是不想跟你來台灣,所以才分手的?」
「她是台灣人。」他總算開口。「她跟我分手,是因為她知道了我媽的情況,她說她不能接受這種事。」
「為什麼?」她蹙眉。
這還用問嗎?他沉郁地看她。
她驀地恍然大悟。「你以為我會跟她一樣?你以為我知道伯母的事,也會不想跟你在一起?」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澀澀地說︰「如果只是偶爾來探望她或許不是問題,但如果必須長期照料她呢?而且還有優生學的問題要考慮。」誰願意孩子可能遺傳到精神疾病的基因?
看著他漠然的臉孔,月眉嘆息,玉手捧住他的頰,強迫他直視自己。
「你說的沒錯,要長期照顧這樣的親人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胸口一冷。
「所以我才更愛你。」她嫣然一笑,暖暖的笑意神奇地立刻熱了他的心。「因為雖然你小時候住院時總是孤孤單單的,沒人來看你,雖然伯母從小就偏疼你弟弟,不喜歡你,雖然你們母子的關系其實很疏遠,可是當她最需要的時候,你還是選擇回來保護她。」
他曾經是個寂寞的孩子,現在也還是個寂寞的男人,雖然他被自己的母親背叛過,他卻還是放不下她。
只因為他太了解那遭人冷落的寂寞。
「向原野,我真的好愛你,你知道嗎?」她輕聲細語,眼波蕩漾的,是濃得化不開的深情。
他的心狂跳,全身滾熱,腦子暈暈的,很像在發燒。
為她發燒。
「月眉!」他忽地摟住她,緊緊的、用盡全身力氣,像要將她揉入骨血里,讓她與自己合而為一,永遠逃不掉。
他永遠永遠都不要失去她……
「不要離開我。」他喃喃地、昏眩地懇求。
哎,他怎會以為她舍得離開他呢?她早已經離不開他了啊!
月眉踮起腳尖,以一個戀戀不舍的吻,傳達自己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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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當。
向原野低下頭,注視著捧在手里的飯盒,里頭裝著炒得顏色十分漂亮的炒飯,最上頭,還點綴著黃色蛋絲及綠色花椰菜。
便當。
這就是月眉午間把他約出來樹蔭下吃飯的原因,為了給他這親手做的家常料理。
便當。
他瞪著五彩繽紛的飯盒,心兒怦怦跳,竟為了這麼單純的事在高興,他也自覺丟臉。
就像個孩子一樣……
腦海中記憶的相本,像遭到一陣狂風猛吹,連翻了數十頁,回到好久好久以前。
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
向原野微笑了,苦澀的、也是釋然的笑。
「其實我弟弟跟我不是同一個父親。」他幽幽地坦承。「他是我媽跟另外一個男人生的。」
他忽然說起往事,坐在他身畔的月眉微微訝異,停下了倒咖啡的動作,望向他。
「這件事你也知道嗎?」他低聲問。
「嗯。」她點頭。
「沒想到我媽連這種事也跟你說。」
月眉心一緊。「你別怪她,她只是寂寞,很需要有人听她說話。」
不只是因為寂寞的緣故。向原野恍惚地望著她。是因為她的溫柔善解特別容易令人敞開心房,所以他母親才會把過去的一切都說給她听。
現在,輪到他自己坦白心事了。
他淡淡地笑,驀地感到難以言喻的輕松。這麼多年來困擾著自己的心結,可以如此毫無防備地對她打開,真好!
「我小時候心髒不好,常常進出醫院,動了好幾次手術,我家經濟情況不好,負擔不起這麼龐大的醫療費,所以我爸媽常常吵架。」他頓了頓,嘆氣。「雖然我那時年紀很小,但也大概知道自己的病為家里帶來很大的困擾。」
「那不是你的錯,原野。」她柔聲說,輕輕捏了捏他的手。
「但我讓爸媽他們煩惱是事實。」他回握住她的手,表情並不如她所想象的傷感,反而帶著幾分海闊天空的爽朗。「我爸後來實在承受不住經濟的壓力,經常在外頭鬼混,不回家,我媽也認識了別的男人。」
「所以,他們後來便很少到醫院看你。」她聰穎地接口。
「也不能怪他們。」他搖搖頭。「畢竟大家都累了,見到我,只是想起更多不快樂的事。」
「原野!」她胸口擰痛,忍不住展臂,從他身後擁抱他。
就算他爸媽都累了,也各有各的生活,難道就能放他一個孩子在醫院孤孤單單的嗎?
那滋味,該有多淒涼!
但他似乎已淡忘了當時的淒涼,雲淡風輕地說道︰「那條手帕,是我生日的時候,我媽送給我的。我到現在還記得那一天,她邊哭著把手帕交給我,邊說她對不起我……我知道,她其實很想再多關心我一點,多愛我一點,可是她做不到。」
因為真的很累了。
月眉明白向原野話中的體諒。
所以,他很認命地接受父母的冷落,所以,他堅強地自行對抗病魔與孤寂,所以,就算後來與父母的關系變得疏離,當母親生病時,他仍是不忍心拋下她獨自一個。
他曾經啃噬過的寂寞,不希望母親也要嘗那滋味。
月眉想著,臉頰貼在他厚實的背上,心口疼痛著,卻也滿懷對他的愛意。
「你還記得嗎?」他沙啞地揚聲。「你曾經問過我,為什麼選擇當小兒科醫生一一」
「嗯。」她當然記得。
「我想,是因為我自己。」
「你想解救小時候的自己,對嗎?」
因為小時候的他,曾經無助地一個人對抗病魔,所以他希望長大以後,能幫助那些與他有同樣情況的孩子們不要受苦,至少,別讓他們獨自陷在絕望里。
他成為小兒科醫生,是為了救那些孩子,也是為了救自己。
也許在內心里某一塊最深處,仍陷在當時的黑暗里,仍期盼著一絲溫柔的光亮。
她懂的,懂得他內心里那塊小小的陰暗。
她愈來愈能懂得他了……
月眉深深地呼吸,咽回喉嚨那哽咽的、想哭的感覺,她探出清麗的容顏,甜甜地對他微笑。
「原野,你肚子還不餓嗎?要不要吃便當了?」
他點頭。「謝謝。」
接過她遞來的湯匙,他挖起一口炒飯,看著在陽光下顯得無比晶亮的飯粒,心弦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