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這樣吧,玉八卦讓你去找。」少年這可樂了。
儒生似是沒听見他打的如意算盤,反倒雙眼緊盯著他手上的布靴,唉聲嘆氣道︰「她還為你親手縫靴啊……唉……」
一個三十多歲的大男人,對著一只手工不甚精細的布靴流露出如此羨慕的神氣,此情此景,讓少年忍不住想笑。
不,現在不是笑的時候。
「那你追上來,可是要阻止我?」
「不是。」儒生萬般不願地抬頭瞥了他一眼,旋又把目光鎖回那只布靴之上。「我是來提供線索的,我知道她把東西埋在哪里。」
「真的?」少年雙眼為之發亮︰「快告訴我!」
儒生拾起頭,眼神迷離縹緲,陳年老調,瑤瑤彈起︰
「十二年前……那天晚上,天好黑好黑,我找到了她,追到一處院落里,跟她說了一會兒話,就又不見了她的蹤影……那時江湖上好多人在找她的下落,我多擔心她啊……唉,一晃眼,就是十年的分離……」
原來如此,那座院落應該就是師父說的人力院了吧。
「那,師父把東西埋在哪里?」少年興奮不已,對儒生的感嘆置若罔聞。
「她把玉八卦埋在院里的東籬閣,就在左邊數來第三根廊腳下。」
儒生面色忽轉凝重,聲音也壓得極低。
他突如其來的嚴肅表情讓少年一凜,少年收起皮態,也跟著鄭重起來。
「東籬閣?左邊的第三根廊腳下?」
儒生點頭,仍然壓低聲音道︰「你師父的玉八卦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寶貝,她把它藏在東籬閣這件事,當時差點就要泄漏出來。我恩威並施的封住了所有知道的人的嘴巴,這才阻住了一場你爭我奪的腥風血雨。」
「腥風……血雨?」少年話音一滯,霎時間覺得自己不該負此重任。
儒生伸手拍拍他的肩,鄭重的臉色馬上換成一張笑瞇瞇的面皮。
「加油吧,我對你很有信心的。對了,那布靴……可不可以給我?」
「……呃……」少年只覺得全身月兌力。「要……要的話就拿去吧。」
反正只有一只,也不能穿……
看著儒生歡天喜地的捧著布靴回村,少年哭笑不得的轉身,背負著艱辛的任務,邁向未知的旅程。
儒生捧著新縫的布靴,輕輕模著靴緣上的線繩,想象著伊人的手澤猶存,一邊摩挲一邊微微淺笑,快走到村里時,才猛然想起一件事--
「哎呀,我忘了告訴他,那時我一把火把東籬閣給燒了……算了,反正他又不笨,應該找得到吧?」
同一時間,村里木屋中,美艷的師父正拎著另一只布靴,喃喃自語道︰
「哎呀,我忘了告訴他,那塊玉八卦有一尺來寬、幾十斤重……算了,反正他力氣又不小,應該抬得回來吧?」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縴指破新橙;
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
不如休去,馬滑霜濃,直是少人行。」
一曲唱罷,春蔥般的十指在猶顫的琴弦上輕劃出鏗然微音。
周邦彥的「少年游」,據傳是描寫名妓李師師與宋徽宗夜里相會的旖旎情境。
侍立一旁的月憐適時捧上潤喉的清茶。
「我最愛听妳唱這首少年游。」
男子望著眼前的美人,微醺的眼中有濃濃的笑意。
「是嗎?為什麼?」被他的笑意感染,朱袖亦抿唇微笑。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男子低吟道︰「如此小心試探、迂回挽留,希望情人今宵留宿,詞中溫柔婉約的女兒情態,歷歷如在眼前。」
「你說『歷歷如在眼前』這個『如』字……是指眼前人不如歌中人,朱袖不若歌中女子那般溫柔婉約?」
朱袖抓住了話柄,側頭瞅視著男人,出言調侃。
「我不是這個意思……」
男子表情中有一閃而逝的狼狽,朱袖轉頭與月憐對望,二人眼中都帶笑。
「公子請喝杯濃茶,解解酒。」
月憐繞到桌邊,為男子滿滿斟了一杯熱茶。
「我不醉,不需喝茶解酒。」
男人瞪著杯中色澤深濃的茶湯,似是不愛喝茶。
「不,公子醉了,」月憐故作鄭重︰「不然方才怎麼會紅了臉呢?」
男子聞言一愣,隨即笑道︰「怎麼了?上次見妳明明還乖巧得不得了,沒這麼刁鑽古怪呀?朱袖,妳教的好丫頭!」
朱袖伸袖掩唇,一對明眸中流轉的眼色嫵媚至極︰「是呀,你大半年沒來,我閑著無事,自然有時問好好教她了。」
朱袖的語氣中毫無怨懟之意,卻也讓男子的眼神瞬間蒙上一層疼惜。
「我何嘗不盼望天天見到妳?我是身不由己……」
「我去添茶。」月憐拿起桌上的茶壺茶碗,便快步退出了房中。
樓公子大半年沒來,久別相見,朱袖跟他應有許多知心話要說。自己還是識趣一點,別在旁邊瞎攪和的好。
輕掩上房門,想起朱袖臉上那難得一見的真心笑容,月憐暗暗為她高興。
希望樓公子這次能停留久一點……
「妳要把月憐留在身邊多久?」
听見自己的名字,正欲離去的月憐微微一怔,停下了腳步。
房里的朱袖一晌無語,似是嘆了口氣。
「我也知道再這樣下去,遲早保不住她。可是……」
月憐揪住心口。她知道朱袖指的「保不住」是什麼意思。
這一、兩年來,愈來愈多到院里尋歡的男客,無視她一臉駭人的麻子,對她表現出明顯的興趣。
先前還能仗朱袖擋著,一次次的拒絕推拖。但最近,朱九媽的耐性也漸漸磨光,若非朱袖艷名仍盛,不好當面翻臉,只怕朱九媽早就要她下海接客了。
月憐咬唇,抱緊了懷中微溫的茶壺。
房門里的對話仍字字句句飄進她耳中。
「可是我自己也是孤兒,沒有親人可以托付。月憐在我身邊久留,故非良計,但要是她離開了我,卻所托非人……我又于心何忍?」
「唉,若非妳反對,我可以帶她走……」
月憐扭頭離開,不想再听下去。
心里一片混亂,抱著茶壺信步走到了園里,如練的月華照得地上一片蒼白。
自己快滿十六歲了。
扳指一算,到朱袖身邊已有整整七個年頭。這七年來,朱袖待她極好,讓她寸步不離地跟著她,教她待人接物,教她讀書寫字。
對她而言,朱袖亦師、亦母、亦姊、亦友,其中的恩情,不是任何世間上的情感可以含括的。
她在小池邊蹲子,把茶壺擱在腳旁,就著月光,看見自己映在水面上的一張麻臉,和其上緊鎖的愁容。
這張臉,居然嚇不走那些有意染指她的男客。
她當然不願意讓那些笑得嗯心的男人玷污自己身子,但……但她也不想離開朱袖的身邊。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
不如休去,馬滑霜濃,直是少人行……」
隱約的琴音,和著柔婉的歌聲,自樓里飄出。
月憐盯著幽暗的池水,會心而笑。
這首少年游,不但樓公子喜歡,朱袖其實也喜歡。因為只要一唱這闋詞,樓公子就一定會留下來過夜。
自己這就進房去睡,別再回去打擾了吧……
「姑娘,請問一下……」
「誰?」
身後不知何時來了一個人,是陌生的少年口音。
她大吃一驚,急忙站起身子,在轉身之際卻又被腳下的茶壺一絆,整個人直直往池中倒去。
誰?為什麼園里會有外人?
啊,要掉下去了……水里一定很冷……
驚嚇、疑懼、恐慌……轉眼間的種種念頭,全被一雙細瘦而結實的手臂一把攫住,將她自池邊拉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