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妻(下) 第14頁

謝隱抱著比以前要黑瘦了許多的妻子,心里頗為歉疚。「跟著我,福沒享到,苦倒吃了這麼多。」

孫拂靜靜偎在他懷里,低不可聞的說道︰「沒辦法,我本來以為我可以忍受一個人的黑暗,如果我不曾看見你這太陽的話;我本可以忍受孤獨,可遇見了你,我再也不須面對孤獨,眼下有你陪我就足夠了。」

謝隱動情的緊緊抱住懷中的人兒。「我倆是三生石上舊精魂,注定要一起的。」

半年過去,這些受災的縣城才慢慢恢復生機,賑災結束,謝隱夫婦準備離開,由當地有聲望的人士發起,合送了萬民傘,傘上墜有許多小綢條,寫著贈送人的名字,全城百姓更依依不舍送至三十里之外。

他們來時是天氣最熱的時候,回去已經過了霜降,眼看著便是冬天了。

來的時候緊趕慢趕,片刻不敢休息,回程無事一身輕,夫妻倆每到小鎮或是村莊就停下來打尖,借民家住上一宿,這樣停停走走,謝隱途中也給孫拂買了不少小玩意。

這日,馬車來到兩座大山中間的山道,風景一路綿延,頗有崎堰難行之勢,這種險惡的地勢最容易遭到埋伏。

孫拂一邊想著一邊坐在馬車里被顛得昏昏欲睡,就像為了應證她的想法,馬車驟然停了下來,她听到馬蹄薩薩靠近的聲音,接著謝隱的聲音從窗外傳了進來,「別出來!」她正要拉開窗簾往外探視,手頓時一僵,這是馬車被人攔住了?

「嗯,我不出去。」

一般來說,留下買路財是強盜的最終要求,只有少部分窮凶惡極的土匪才會殺人越貨。她看不見的馬車外,幾個呼吸間,本來攔路的只有幾個蒙面土匪,又從道路兩旁竄出了無數人,足足有七八十名,這讓凝結的空氣更加壓抑了。

「諸位兄弟若要的是過路費,給你們就是了。」領隊的朱駿並不想與這些人浪費時間,他早已請示過謝隱,要是路上遇見索財的盜匪,在不傷人命的前提下,就當打發要飯的。

因為回程輕車簡從,先行上路的侍衛加上隱在暗處的暗衛也不過三十余人,真要打起來,雖然說不是不行……罷了,還是趕緊處理這群不長眼的盜匪,就當替天行道吧!「看來是個不缺錢的主,不過殺了你們,你們的銀錢一樣是我們的。」

朱駿的臉色冷了。「你們是找死!」

凶神惡煞的土匪頭子獰笑,「該死的絕對不會是我們,老子可是專程來送你們上路的!」

他手一揮,土匪手上的刀全都出了鞘,其中一個喊道︰「跟他們羅嗦什麼,辦完事好回去交差!」

「殺!」

這些盜匪個個身材高大,一部分朝著侍衛沖過去,更大一部分朝著謝隱所在的位置蜂涌而去,讓人一看就明白,表面上是搶劫,其實是特地來殺人的。

「大爺,小心!」朱駿大吼。

孫拂偷偷將窗簾拉開了條縫,她看那些土匪身形高大,砍人就像切菜似的,而且腳步穩健俐落,武藝完全凌駕在侍衛之上,不過眨眼,他們這邊已經死傷大半,就連朱駿都在苦苦硬撐。

坐在馬背上的謝隱朝她的方向看了過來,他早就發現孫拂在偷窺,眉間隱隱蹙了起來。「我記得車廂里有一袋黃豆,你把它拿出來。」

黃豆?這節骨眼不是應該設法保命,怎麼惦記的卻是那包在上一個城鎮臨時起意買的雜糧?

當孫拂彎腰把一麻袋的黃豆拿出來要從窗戶往外遞的時候,一把刀斜斜砍了過來,劃過孫拂的胳臂也割開了那袋豆子,黃豆頓時灑了一地。

孫拂驚呼出聲,而謝隱已經從衣襟掏出一疊符紙,咬破食指畫符,口中念念有詞,竟是召請地府陰兵現身陽世。

他被孫拂的驚呼分了神,眼神除了圭怒還有一絲焦躁的心急,畫符的動作更加迅速,然後將符紙鋪天蓋地的灑了出去。

霎時飛沙走石狂風大作,陰兵現身後爭先恐後搶食黃豆,也同時吞食了黃豆上的靈氣。

「這是什麼鬼東西……」有人驚恐大吼。

侍衛們也不明所以,那些數不盡的陰兵到底是敵是友?兩股顫顫,手里的刀都要拿不住了。

敵我很快分了出來,只見那些陰兵全部向著盜匪沖去,侍衛們勇氣大增,不過幾個呼吸間,那群被嚇破膽的盜匪就像被收割的稻穗,全部嗚呼哀哉,一個不留了。

一見任務完成,那些陰兵毫不拖沓,直接消失在眾人眼前。

謝隱無暇顧及其他,他鑽進馬車把孫拂抱了出來,放到樹蔭下,同時查看她受傷的地方,只見一道狹長的刀痕劃破衣料,傷口血流如注。

「只是擦破皮,沒事的。」她試圖想安慰他,用帶著幾許崇拜的眼神望著他,完好的那只手則拉著他的袖子。「你好厲害,那個叫做撒豆成兵對嗎?」

謝隱蝕骨般冷冽的眼神頓時多了幾許柔情,哄孩子似的說道︰「我還能剪紙為馬、變晝為夜、呼風喚雨,你想看哪一樣?」

孫拂隨著他的舉例眼楮越睜越大,然後嘟起了小嘴。「你這壞蛋,把我當孩子哄。」她以為她听不出他語調中的調侃嗎?「我都要看!」

「不說笑了,我們盡快趕到下個城鎮,找大夫給你治傷才是要事。」謝隱撕下自己袍子上的布料先為孫拂按壓止血,又命人拿來金瘡藥和紗布,親自為她裹傷,一圈一圈纏在孫拂的胳膊上。

謝隱看著她痛到汗涔涔又雪白的臉蛋,心疼不舍的把她重新抱上馬車,吩咐馬夫趕緊趕車去找醫館。

朱駿在確認過傷患後拿著一個鷹頭標志的令牌過來。「大人這是在其中一人身上找到的。」

鷹頭令牌,謝隱心里有數,果然是首輔的人。「弟兄們可都還好,狀況如何?」

「十人受傷,無人死亡……大爺的神通實在教人佩服!」

謝隱一腳踏上孫拂的馬車。「先行包紮,負傷的人全都坐馬車,要是馬車坐不下,把不必要的貨物清空,以人為重。」

朱駿餃命而去。

也算他們運氣不差,車行十里便是沛縣,一行人在縣城治療、休整,直到三天後才又啟程。

也許是想對他下手的人已經接到消息,偃旗息鼓,余下的路程沒有再遭到伏擊,平安順利的回到了京城。

天氣越發的冷,早起的時候能看見地上結出許多霜花,就連溝渠里也凝了一層薄薄的碎冰。

謝隱把孫拂送回私宅,安頓妥當,當夜便進了宮。

他遇刺的消息幾天前已經傳到長景帝的耳里,長景帝以為國師這回肯定要自己給那些蠢蠢欲動的人一個鐵血教訓,哪知道謝隱只是呈上一疊他蒐羅好的資料,退到一旁靜默不語。長景帝起先是一目十行的看著,沒想到越看越慢,臉色也越發鐵青,到後來陰沉得都能滴出水來了。

「好你個陳郊!」

身為首輔的陳郊,勾結京中權貴,私造大船,販賣私鹽,放任私鹽販子沿途掠劫往來客商,又勾結江南鹽運使,每份鹽引私自收取白銀三兩的費用,每年貪污高達二十多萬兩……

長景帝命戶部尚書進宮,得知有關江南鹽息的登記文冊戶部從未見過,也未得過奏報。

要知道鐵鹽茶都是禁榷,屬于官有,獲利之鉅,陳郊卻朝這些伸手,中飽私囊,這完全觸到了長景帝的逆鱗。

「要是查核事情屬實,國師這回是大功一件,加上賑災有功,可以說是雙件奇功,國師有什麼要求盡管說就是了。」

「這本來就是為人臣子該做的事,不敢居功,倒是內子在路上遭盜匪襲擊受了傷,微臣還要趕著回去照拂一二,望陛下恩準。」謝隱一揖。

國師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陳郊的不是,卻把如山的鐵證往他龍案一擺,而國師之所以和旁人不同,便在于此,這也是長景帝信重他的原因。

經過徹查,半個月後,陳郊被長景帝摘了烏紗帽,抄家下獄,牽連之廣,令人咋舌。長景帝也大肆封賞謝隱,除了加官晉爵,金銀珠寶、良田宅子如流水般的往謝家私宅送去。

第二年春天,杭州臨安城南一處不起眼的小院,大門吱呀一聲自動打開,仔細一看,竟是一個不足三寸高以黃紙剪出來的小紙人來開的門。

進門的一男一女,兩人頭戴笠帽,少婦明艷如春花,手中的手絹包著兩顆從蘆葦蕩里撿來的野鴨蛋,男子穿著粗布衣,卻有著清風朗月般的氣質,一手拿著釣竿,窶子里是活蹦亂跳的大草魚。

小院里,庭前有花牆,花牆的木香花黃似錦,白如雪,清香四溢,已經成了老葡萄藤的葡萄架上都是大串小串累累的果實。

結束賑災回京覆命後又不動聲色把首輔陳郊拉下馬,謝隱請了長假,夫妻倆去了大興探望已經快要滿周歲的三胞胎弟弟,便轉道去了臨安,在這里一住就是半年。

日子細水長流的過,孫拂認為這里可比京城愜意多了。

他們回來後才得知孫窈娘沒有熬過那年的秋天,在最兵荒馬亂、前線戰事緊急的時候病逝了,長景帝無暇顧及,草草把她葬在皇陵一處不起眼的地方。

至于年幼就失去母後照看的嫡皇子在那步步為營的深宮能不能長大成人?這就要看他自己的運氣了。

倒是孫家二房還不知消停,一心想把孫默娘送進宮固寵,被長景帝怒斥一頓,甚至在金鑒殿上將孫璟的官帽摘了,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孫家二房沒得著任何好處,偷雞不著蝕把米,失去任何庇佑和靠山的孫家逐漸淡出人們的視線。

「這魚,晚上就炖魚湯喝吧。」把東西歸置好,孫拂從井里拿出湃過的葡萄,放在水晶盤子里。

摘下斗笠,洗了手的謝隱已經慵懶的躺在搖椅上假寐。「你說什麼都好,我下廚。」

「你這麼說,小泉又要找我哭訴說你老搶她的活兒了。」小泉正是當時她在謝家時侍候她的丫頭。

「那我今天就做大老爺好了。」該怎麼舒坦就怎麼來。

「謝隱。」

「嗯?」

「謝隱。」

「要找勞力就直說。」他起身接過水晶盤子,另一只手把人牽了過來。

孫拂坐到謝隱身邊,感慨又唏噓的說道︰「我覺得活著真好,給太陽曬著,有個人的名字可以叫著,還有什麼比這樣還幸福?」

站在滿天彩霞下的孫拂太過美麗,謝隱覺得自己日日都看不厭。

「阿拂……」他呢喃著,簡單的兩個字竟像在吟唱一首情詩,眼底的笑意如漣漪般擴散開來。

「嗯?」

「阿拂。」

「叫魂呢。」孫拂嗔道。

謝隱猿臂一伸,把心尖上的人摟進懷里,輕點她的鼻子。「我覺得活著有你,真好!」然後俯身向下,堵住了她的雙唇。

孫拂還未反應過來,腦子嗡地一聲,神魂就已經丟盔棄甲,全身酥軟,一吻綿延,兩人情正濃處,氣息交融,孫拂忽然一把推開她的男人,蹲在地上吐個半死。

謝隱臉色大變,當即就去城里搶了個大夫回來——原來孫拂有喜了。

夫妻倆當時歡喜得傻了,謝隱立即寫了奏摺延長假期,他要專心陪妻子懷孕生產。

結果長景帝沒數落他遲遲不歸,卻也沒準假,只是在某一天,輕車簡從的來了臨安,走進這間不起眼的小院。

離開前,長景帝留下一堆的賞賜和補品,外加一年的假期。

小夫妻繼續過著神仙都不換的日子,門外幾株桃枝如故,陳酒埋了幾壺,春風徐徐拂過,來年未可知……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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