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嘆了口氣,幽幽地望著咖啡杯苦笑。「如果可以選擇,我倒滿希望能像我爸這樣,不愉快的事情統統忘掉,只記得想記得的——」
「你想忘記什麼?」沈靜靜听出她話中有話,直接問道︰「茵茵,你該不會到現在還在恨他吧?」
「不了。」許芳茵搖搖頭,神秘地笑了。「人生若是毫無波瀾有什麼意義?如果沒有他,我會一直幼稚天真到老,沒有他,我體會不到人生的最甜和最痛——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體會很多……過去我在虛無的電影世界里逃避真實的人生,浪費許多寶貴的時光,好多該做的事都還沒做——人生苦短,我想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哪有時間去恨?」
「你去哪里學來的人生哲理啊?」沈靜靜對她刮目相看。「你比我想像中成長更多了。」
失去刻骨的愛情,她在一夜之間長大,過去的嬌女敕玫瑰,如今像太陽花一般永遠向陽,沈靜靜看見許芳茵的臉上多了一分不認輸的自信坦然,心中的擔憂終于可以放下了。
「老實跟你說,這八個月來一直有個長輩默默在支持我,用她的智慧帶領我走出傷悲。」許芳茵頓了頓,目光拋向遠處,緩緩說道︰「她耐心地听我又哭又鬧,任我發脾氣,任我破口大罵,她叫我想哭就盡量哭個夠;她循循善誘,想辦法帶我去听師父講經,去山里禪坐靜思,還告訴我很多以前我不可能知道的事情……她是個不幸的女人,比起她,我實在好命太多了,比起很多人,我的失敗根本就不算什麼。」
「她?難道……」沈靜靜腦中馬上浮出一個人的影像,訝異道︰「是敖星野的阿姨?你還一直跟她有聯絡?天……」
「你很驚訝?」見沈靜靜張口結舌的樣子,許芳茵噗哧笑出聲。「坦白說,我自己有時也覺得不可思議。當我第一次看見阿姨出現在公司門口等我,當時第一個念頭只想轉身就走。但是阿姨用她無比寬容的心,一次又一次不畏失敗,用她的慈悲來感化我。慢慢的,我才能靜下心來,一點一滴檢視過往歲月,檢視我自己,也學會用同理心試著了解——『別人』。」
「所以,你能了解了?」
沈靜靜心疼地看著許芳茵眼中泛起的淚霧,她遲疑著該不該告訴她一些事。
「其實……星野,他現在也不好過。唉……」終于,沈靜靜說出這個禁忌了八個月的名字。
「誰又好過了呢。」黯然沉下臉,許芳茵臉上隱隱浮出憂愁,沈靜靜從她表情的變化讀出她內心對敖星野仍有愛意。
然而,氣氛有點僵。
一提起這名字,兩個人都陷入沉默——
「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沈靜靜躊躇著,手指輕敲咖啡杯緣。
「沒什麼重要的話,就不用說了。」許芳茵別開頭,她害怕被沈靜靜看到自己的眼里,有著藏不住對他的關切。
「人命關天,這不算不重要吧?」沈靜靜語氣沉滯,吞吞吐吐。「他去了賴索托,你知道嗎?」
「賴索托?!什麼地方?」搖搖頭,許芳茵一臉茫然。
「唉,真是的,這家伙跑去那什麼鳥地方?!我也是他去了之後,才去翻世界地圖,然後才知道賴索托在非洲南部,有些台商在那里設置成衣廠。他好像是過去那邊幫朋友管理一間大工廠……」
許芳茵定定听她說,盡避她努力隱藏,仍被沈靜靜發現她真正的心思——她非常想知道他的近況。
「不久之前,我听說……听說他死了……」沈靜靜語帶哽咽,眼眶微紅。
「啊?!怎麼可能——」許芳茵頓時血色盡退,整個臉都白了。「他阿姨什麼都沒跟我說啊!」
「唉,我還沒講完。」沈靜靜揉揉眼楮,吸了吸鼻子。「我要說的是,他『差點』死了。」
「你——」許芳茵氣得瞪她一眼。「拜托,這種事怎麼可以開玩笑啊?!」
「我沒有開玩笑!」沈靜靜正色道︰「敖星野他真的差點兒就掛了!你知道非洲國家治安都很亂,他一個人管那麼大的工廠,馬上就成了歹徒的目標,有次遇上一群人結伙搶劫,歹徒狠狠往他身上開了槍!好像非要致他于死地似的,而落後國家的醫療水準又很差,他……傷得很重,真的、真的差點沒命,我沒有騙你。」
「真的啊——」許芳茵怔忡半晌,眼神木然。
她微啟雙唇,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腦海回蕩沈靜靜說的「他傷得很重,差點沒命」,一顆心無邊無際地往下沉墜,不知道要墜到哪里才會停止。
恨他的時候,許芳茵確實曾詛咒他最好死掉,然而,此刻當她听見他的驚險遭遇,心中卻是無比的疼,他在那麼遙遠陌生的異鄉一個人孤軍奮戰、與死神搏斗,多淒涼啊!
如果他真的死了呢?
不!他不能死——
許芳茵不敢再往下想,閉上眼,倒抽了口冷氣。「那他……現在呢?」
「奇怪了,既然你跟他阿姨都有聯絡,怎麼她都沒告訴你啊?我是交代了林盛治先不要跟你說,可是,他阿姨沒道理不說啊!」
沈靜靜十分不解地低喃。「他已經在台灣休養了快兩個月了,听說他的腳還不太能走,復原得很慢,身體虛得很。唉,老朋友這麼多年,想到他在那麼遠的地方差點沒命,真的好難過……」
接下來沈靜靜說些什麼,許芳茵都沒听見了。
她開始坐不住,神魂已經先行飛返千萬里之外的台灣——
半年多來,她沒有一天不想他。
恨的時候想,不恨時候也想,雖然他刺痛了自己的心,扼傷自己純潔寶貴的愛情,但不可諱言地,敖星野的出現帶給她千金難買的快樂,如果不是他,她永遠是個不能面對真實人生的大小姐。
當公司的風暴慢慢平息,她從林盛治學長那里得知,敖星野暗自給檢調單位提供有力的證據,得以讓她父親免除了牢獄之災,她慢慢了解,真正想報仇的人未必快樂。因為不能得到復仇的快感,他才會甘心放手,暗自為父親解了套。
許芳茵釋然,已經不再恨他了——夜深人靜時,反而會一再想起相他相處時的種種甜蜜。
如果真有天堂和地獄的話,敖星野在她的生命里,既給她天堂的快樂,同時也讓她知道地獄的痛苦。
她愛他的溫柔深情,也深深被他個性中的不羈和反骨所吸引……
他失蹤了半年多,沒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起他的名字,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永遠牽掛著這個男人,她對他深情依舊,不管他失蹤再久,也不可能忘了他!
听到敖星野在非洲遇難,許芳茵的心再度刺痛,但不是因為恨,而是因為太愛他,她太害怕失去他——
這個男人啊!縱使做了許多對不起自己的事情,縱使遠遁名不見經傳的非洲小柄,許芳茵對他的愛,已深深鐫刻在生命里,無法磨滅。
尾聲
台灣中部山區
晚課過後,月出東山,位于毓秀山林里的一座清靜禪院,四周一片靜寂。
敖星野沿著院里的草徑走去,小路的盡頭是一座可以眺望群山,下瞰萬家燈火的觀景台。
在深林靜養的這段日子,只要身體狀況還好,他一定會在星光滿空的時刻,拖著還未痊愈的腳傷沿著小徑漫步。
這是屬于他自己的哲學之道,每走一回就有一番不同的體悟。
離開台灣大半年,遠遁非洲南方小柄,他本以為可以就此逃離台灣的一切——那貧苦窘迫的童年;背負血海深仇、苦心孤詣成長的少年;還有,不該愛卻深深愛上,最後卻被他傷害至深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