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並不急于生子,他曉得他能活過六十,是這時期人類中罕見的高壽,頂多再五年,他便能底定中土,將所有聚落整合成大國。
他的使命是讓人類在這片廣闊中土和諧生存。
二十歲之前,他不眠無夢,滿二十歲後,他開始有夢,需要休憩,他慢慢變得越來越像人類了,神能與神識逐漸減弱,但比起初史人類,他依然強大無比。
每次入眠,他總是看見那道粉色光芒。
日復一日,隨著他降生使命逐漸完成,他的夢越見清晰,某種不明的渴望也越顯強烈,他想踫觸那道光,甚至想把那道光收進來……
收進哪里呢?能收在哪里呢?
他可以嗎?
他不知道,他也沒再遇見她。
征戰第八年末,那一年,他平定南方聚落,于中土偏西北建立第一座都城。
如今,第十年,中土大定,他揮軍回都城,人類稱他為王。
一直以來,他不曾使用名字,父母在他降世第一年便因聚落征戰雙亡,久了,他也幾乎遺忘兒時用過的名。
他努力回想,憶起曾用過的名,「夏」,他記得母親曾這樣喚他,只是再沒有人喊過他的名,如今中土人民皆稱他是王。
他率軍回都城之時,北方襲來一場暴雪風,上萬軍兵在回城途中受困,為免軍兵因強勁風雪折損,他領著大軍繞到背風處扎營。
他站在風雪里,听雪言語,這場風雪約要持續四日,轉回搭好的營賬,他靜坐閉目,細听萬物聲響,神識在大地之上游蕩時,忽然看見一道微微的粉色光芒在風雪間發亮,近在咫尺。
他睜開眼,拔足奔出帳,兩名隨侍官旋即跟來,其中一名問︰「王,何事吩咐?」
他搖頭,一聲哨音招來愛駒火焰,隨侍官見狀飛快跨上停在帳外的兩匹戰馬,跟隨已躍上火焰的王。
風驟雪狂,幾乎看不清前路,雪上蹄印,不消多久便讓落雪覆去。
他往西北馳騁,直到一片雪白林子出現,火焰與他心靈相通,無須指令便直奔入林,一刻後,馬蹄聲歇,他們在巨大神樹旁停下,他看見身著淡青衣衫的女子彎伏身軀,似在祈禱。
他躍下馬走近神樹,大掌貼上樹干,感覺古老的能量傳上來,他微彎身敬禱,巨樹的能量比這顆重生星球古老許多。
淡青衣衫女子起身了,在紛飛大雪里轉身望向他,那一刻,他感覺星球寂靜,彷佛落雪也凝止,深藍能量如火焰張揚,粉色能量卻如水柔軟。
寂靜過去,淡青衣衫女子對著他彎身,發出天籟般的嗓音,「願至高神聖力量永遠祝福吾王。」
是她。他們在降世前遙遠相視,他成男人、她成女人,他們應該……應該如何呢?
他降世二十五年,第一回起了困惑。
陌生的情緒攫住他,他靜默看著她轉身拿出磨利的石片,從巨大神樹上刨下一塊樹皮,再朝巨樹一拜,感謝巨樹同意恩賜。
他听見她與巨樹無聲交流,眨眼間,她走入風雪里,待他回過神,已無法感受她的能量。
他們身上流動的能量同樣古老、同樣強大,他曉得她是刻意收斂,讓他無法察覺她的去向……
四日後,軍隊拔營,一路急行返回都城。接下來數十年,他建立都城制度,所有中土住民依天賦編制,從事工匠、獵人、戰士等業。
盡避他預知幾十代之後,完整中土將經歷大變動,土地將裂散于廣洋之上,在他手中統一過的子民亦將分裂數族,然而教化卻能繼續傳承,在他之後,人類將產生文字、有系統的語言,不再重度依憑靈覺。
而直到他恢復為能量前,他都不曾忘記那名穿著淡青衣袍的女子,他曾數度派出獵士尋她,卻始終未有消息,再也見不到那名女子,成為他最大的遺憾。
當他跨過生死門那瞬間,他突然理解,那份強烈的渴望以及困惑,源于他想得到她,與她合而為一。
于是最後一刻,他決定重返星球尋她,他的使命原在第一世就完成,原可返回為純粹能量,自由來去,但他選擇與她一起重生。
只因他知曉那名女子未來許多世都將在這星球重生,直到人類理解情感,習得付出與奉獻。
山腳下的小村落沐浴于橘紅霞光里,幾戶人家炊煙裊裊,偶有幾聲犬吠響起,黃土路旁孩童三三兩兩嬉鬧玩耍。
她一身煙藍素淡衣裳,腰間簡單系條深藍腰帶,袖子不似尋常女子袍服寬大,反如男子緊束,方便她于藥田工作。
罷砍完柴下山的老樵夫見她蹲在藥田里除草,走過來打了聲招呼,「小娘子。」他放下拎在手上的一捆柴,又道︰「你給的藥真靈,比鎮上大夫開的藥好用吶,你瞧我這腳又靈活了。這是今天剛砍的柴,要曬曬,等會兒我幫你擱門前,明天你自個兒曬上半天就成。」
「葛老爹,您早先送我的已經太多,我都沒能用完,別再給我了。」她步出藥田,走到他身前蹲下來,「您右腳可否讓我看看?」
「小娘子肯幫我瞧,再好不過了。」葛老爹趕忙松下背上一大捆柴,撩起褲管。
幾月前他上山砍柴,下山時遇上大雨,山路濕滑,他不小心摔了跤,右腳硬生生跌斷,當時鎮上老大夫接回了斷腳,沒想到傷口後來卻生出爛瘡,老大夫搖頭說沒得救了,他家那口子又哭又嚎的準備給他裁壽衣,還拜托識字的十里鎮大人寫了封家書給正在打仗的獨子,就連棺材也給找人釘好了。
後來隔壁沈大田的大閨女說,在村後頭的山腳邊有位種藥小娘子,指不定救得了。
那時他已經連著發燒兩個日夜,差不多只剩口氣,他那口子心想,就死馬當活馬醫了,且沈大田的閨女說,那小娘子不收診金,藥錢也隨人意思給,于是她跟著沈大田閨女找到正在藥田收藥的小娘子,听完她哭啼報過他的傷勢,小娘子沒二話,立刻奔回自家竹屋拎出一籃藥草醫具,隨兩人來到葛家。
據他家那口子形容,小娘子醫術之厲害,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他妻子跟沈大田閨女那日燒過一鍋又一鍋水,頭一鍋水是用來浸泡醫具,再來就是用水滾煮干淨布料。
他家那口子現在說起那日的事,還心悸手抖的,最叫人害怕的是,听說小娘子用刀挖他腳上的爛肉,刨成一個血淋淋大洞,然後敷上她配好搗碎的藥料,再用煮過的干淨布料綁緊。
接著幾日夜,小娘子多半都守在床邊,一日五回的親手換藥,他家那口子負責洗、煮、曬干裹傷的布料,一日三回熬藥,藥全是小娘子來回自家配的。
本以為離死不遠的他,沒料過一日夜便燒退,非但如此,他右腳原已發臭的爛瘡用上小娘子的藥後,竟慢慢生肉收口,他家那口子感激不已,直嚷著掙了錢要替小娘子塑像,當成菩薩拜。
為接他的斷腳,家里的錢全掏給鎮上老大夫。雖說斷腳接回了,可差點沒命,小娘子等于是打鬼門關前將他救回,他們卻擠不出一文錢給救命的小娘子。
知曉他們已經沒錢,她只是笑道︰「藥草不花錢,都自個兒種的,沒關系。」
他醒來後,小娘子隔三差五過來,帶藥草不說,還會帶上幾樣她種的瓜果菜蔬,甚至是她自溪河捉捕的幾尾活魚,說是吃鮮魚傷口收得快。
他們倆老唯一的獨子去了戰場,能不能歸家還指不定,這小娘子做的比他們的親生兒多的多。假使親兒在,他定要兒子娶了小娘子當媳婦,好好報答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