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誤的結局,往往肇因於錯誤的判斷。心底那彷佛沒有止境的追悔與無止無休的自我責怪,讓他夜夜驚醒,無法成眠,只能對月獨坐,無助地讓往事一幕幕掠過,將自己狠狠凌遲。
"赤雲教人馬趁我下山行醫時攻上莫離山,當我趕至,早已來不及阻止一切,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彤兒被逼落山崖。也是直到那時,我才恍然醒覺,我的退縮不過是作繭自縛,我的逃避毫無意義。但這樣的覺悟,來得太晚。"
江湖傳言總是半真半假,他無意去澄清是非,只是每次听聞關于對"晏神醫"的批評、責怪與惡意造謠時,他都無法反駁,只能被動地接受,當作是對自己的懲罰。
"兩年多來,我不斷尋她,但得到的卻只是一次次期望的落空,將我一層一層推落絕望……"他又喝了一口酒,側臉望向璩若影,醉眼里,是空洞茫然。
"這麼說來,那一日我當真傷你很深,是不?"
晏郡平搖頭。"不,怪我太傻,你若要笑我,就笑出聲吧。"
她只是專注地凝望著他,不知道引起他這樣心傷自己,是應該安慰他,還是該向他道歉?自責矛盾的情緒,令她無所適從,只能試圖收鎖心情,維持神色的平靜。倒是他,卻開始放聲大笑。
笑得恣意,笑得猖狂,在月光下,卻更顯蒼涼心傷。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的師妹早已殉命。"她在他的笑聲止歇後,輕聲說道,語氣是面對他時一貫的冷淡,深深藏住濃烈的關懷。
"想過,但沒有見到遺體,我便不會死心。"
"這又何苦,我想彤兒知你為她變成如此,並不會開心。"
"在失去她後,我才明白自己對她的感情,無論如何忽視,都只有日益濃烈,無減分毫,但這份了悟……來得太遲!"淡淡望了一眼遠方樹影上那熟悉的身影,他舉起酒壇,對明月一敬後,又開始猛灌。
"放過你自己吧,相信若她知道你此番言語,定已心滿意足。"望著他放縱的樣子,她眼中有著極明顯的擔憂。
他放下酒壇,表情空洞木然,憂傷無神的眼直勾勾地望向前,卻定不住焦距,呢噥般的暗語自雙唇飄送而出,像自言,也像傾吐。
"心滿意足嗎?可是我呢,我該怎麼辦?而她……實則永遠也听不見我的虧欠……"
璩若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凝視著他,任由他在哀傷中沉淪陷溺。
良久,晏郡平終於開口,伴隨自眼眶中落下的璀璨光亮,語氣亦是意料之外的軟弱嗚咽。
"若影,你知道嗎?我愛彤兒,我……真的愛她!"
她聞言渾身一震,望著他極端失控的表情,再也維持不了強裝的冷淡。
她不想听的,她其實不想听到這些話,她只希望他能自過去的遺憾中走出……
緩緩地,她移近了與他的距離,伸手攬住晏郡平的肩,讓兩人緊緊貼靠。
也因為這樣的貼靠,讓他看不見她雙瞳中滿溢的心疼,以及與他同樣的痛苦。
"我相信她會了解,放過你自己吧。"
從璩若影身上飄散而出的淡雅清新味道,讓晏郡平感到既熟悉且安心,也讓他的意識開始恍惚。
"要我如何放過自己?所有憾事的發生,都是出於自招自惹,而不論是季嬿還是寧香,我都只看得見她們身上那一部分彤兒的縮影,進而傻傻追尋,又怎麼能夠放得開?"他神情蕭索地垂眸輕語。"明明……明明清楚自己深切的情意,卻偏偏想要欺騙自己,為了她好,放開……我一定可以做到。才子佳人,一生一世,不過是童言童語……"
再次舉起酒壇猛灌,酒壇淨空,涓滴不剩,他將之朝遠方樹林拋射而出。
"若影,你可知道,心如刀割是什麼滋味……"
當清脆的破碎聲響傳來後,他貼靠著她,叩首高聲吟唱︰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賸把銀紅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酒入愁腸,心痛更切,倚著璩若影,他對月高歌,一首又一首,樂音悲涼淒惻。
沉溺於熟悉的氣味中,他再也受不住酒力的揮發,放縱過後,是不勝負荷的疲累,於是枕著她的肩緩緩入眠。
俊逸的臉上,盡是淚痕闌乾。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呆望著他臉上的淚,璩若影伸手輕輕拭去,默默無語,只能嘆息。
拭淨他的淚後,她無聲無息地拾起屋頂上一顆約半掌大小的石塊,朝遠方樹影飆射而出。那足以致人於死的勁道,成功地逼走窺視的嫵媚身影。
對立,重新展開!
"為什麼要這麼傻,讓我放不下、走不開?"凝望晏郡平即使帶著僬悴,卻依舊俊逸的面容,璩若影的心中涌起酸楚。"這不是我想看到的結果,該如何讓你知道……我的心意與無奈呢?"
在他額際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音量呢喃,她輕吻他緊閉的眼,這次,他臉上的淚,是她的。
檐下,謝寧香雙手握拳,阻止自己因晏郡平心傷傾瀉而起的嗚咽。
她不知道屋頂上曾經發生過的暗潮洶涌,卻清楚不斷鞭笞自己的自責與疑惑。
持續幾日來的掛懷擔憂,她是該高興他回返的,怎麼現下心頭,卻反而難過到不能自已?
難道,她真的……錯了嗎?
為何會回來,他不知道。
與她們師徒兩人既無交集,緣分便應盡了。
為何他要回來?
也許,是因孤單太久。
也許,是他在熟悉的氣味中沉迷。
也許,為著似曾相識的感覺。
也許,是因仍有疑惑的不甘。
也許,是因為季嬿的追殺,讓他自覺對寧香有責任。
太多的也許,種種的理由,但無論是何者,都無法說服自己這份疑惑……
他為何會回來?
為何會失控?
為何在她面前……如此放縱?
"為什麼?"濃濃的疑惑與委屈語氣,自他身後傳來。"為什麼不願回到我身邊?"
晏郡平頭也不回,早知季嬿會前來尋他。"你應當明白原因。"
"我需要你。"不甘心啊!已陷得如此之深,為何他忍心棄她?
"在你決意對師父和彤兒下手之時,便該明白我會做的選擇。"他轉身面對她冷笑,爾雅不再。
季嬿錯在不該讓自己承接教眾一掌,為了制造無辜而受傷,否則他不會在為她療傷時,發現她體內流動奔竄的陰寒之氣。
當時他選擇不動聲色,冷淡地從旁觀察。
卻也因為這樣的觀察,而加深對自己心境的凌遲……
"你對謝寧香的笑容,遠比對我這個未婚妻子來得真心。"季嬿怨聲控訴。
"季嬿,我們之間,已是過去。"
"過去嗎?你從未真正愛過我,如何能說'過去'?"
她好恨,自己對他如此低聲下氣,他心里住的人卻始終不是她!
"與你在一起的每個時刻,你心中掛記的,只有那個師妹,片刻不離口的,也只有對她的關懷。我永遠只是她的替代品,從未贏過你全心全意的關注!"
面對她指責的美眸,他無言以對。
心高氣傲、野心勃勃,江湖人人畏懼的赤雲教之主啊,竟有如此情傷面容!
"是我負你。"
"沒別的話好說了嗎?"她想听的,不是這種令人憤恨的歉意。
能說什麼?在當年斬斷情絲之時,話早已說盡。
無法追究她對師父及彤兒所下的毒手,是因著對她的歉意使然,現在她還希冀如何?
望著晏郡平冷淡無情的眼,季嬿難掩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