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阿娘阿寶還有小弟弟,不記得舞兒了嗎?
她惶然地靠著司馬昂寬厚的胸膛,汲取著他源源不絕的暖意,像是天地間只剩了這一個依靠。
司馬昂護著懷中女圭女圭,無聲淺嘆,卻不知從何勸起。
「九爺,」稚女敕的童音怯怯道,「為什麼阿爹阿娘不來看舞兒?他們忘了舞兒麼?」她問,含著淚的眼眸越發烏黑剔透,似兩顆渾圓的黑水晶,一層層疊著傷心。
司馬昂低聲與城衛商量一會,帶著封舞上了城頭,望著一片黑暗,柔聲道︰「怎麼會呢,也許他們有事耽誤了,沒趕上時間,咱們再等等,好嗎?」
也許他們記錯了日子,不知道今天是小寒呢。
也許他們一早便來了,沒找到小舞兒,家里又有事,急著先趕回去了。
也許他們走錯了城門,到東門那邊找人去了。
也許……
找遍了借口,編了一個又一個拙劣的謊言,哄住了小娃兒,司馬昂看著城下一片漆黑,心中想著的,卻是不敢對封舞說出口的猜測。
也許……也許他們再也來不了了……
見她又倦又累,他柔聲道︰「小舞兒,我明天派人去把你爹娘接進城來,今天先回去睡覺,好不好?」
小女娃的認知中還沒有那些最最可怕的事情存在,聞言亮了眸,企盼地道︰「那九爺,能不能讓爹娘和弟弟也住在城里?舞兒會認真侍候弈少爺,乖乖听話,讓他們也進府來行嗎?」
司馬昂憐惜地看著無知無邪的女童,重重點頭,哽住了喉,痛恨著自己的無能為力。
到最後,他還是沒幫上小舞兒的忙。
惟一能做的,便是每一年的小寒日,陪著那小小娃兒,苦守在城門口,從門開等到門閉,為她編著一個又一個自欺的謊言,等待著她永遠也不會出現的親人。
看著小舞兒眼中的希望一年年微弱下去,開朗的女圭女圭漸漸沉寂為寡言的少女,他卻愛莫能助,只能沉默。
事實是那樣的殘酷啊,他寧可小舞兒還抱著一絲希望,繼續苦等。也不要將她的夢驚破,逼她了解發生了什麼。
那年嚴冬,天寒地凍,無數平民饑寒交迫,凍死街頭。小舞兒的爹娘,靠著她換來的二十兩銀子,逃過了天災,卻避不開人禍。
大隋朝,兵荒馬亂,流兵竄走,四處為禍。奸殺搶掠,無所不為,她的一家人,全都做了刀下冤魂。
美貌的封氏娘子,九月懷胎,仍躲不過喪心病狂的賊子,不堪婬辱,一頭撞死在家中的破灶下,她身邊,躺著片刻前才被一刀砍死的丈夫與被活活掉死的兒子。一家人,三條尸首四條人命,轉眼間煙消雲散,便是有冤也無處訴。
這一切,要他如何開得了口,對那翹首期盼家人的天真娃兒說?
他選擇用雙手蒙住童稚的雙眼,不讓她看見人世的悲哀,告訴她說,她的爹娘,因兵亂,攜了她兩個弟弟,逃難去了,所以今年趕不回來與她相會。
他也答應,今後每年的小寒日,他都一定會趕回山城,帶她到西城門,陪她等著她的親人,決不失約。
小女孩也許早就明白了人世間許多的無可奈何,也許還沒學會懷疑,不再哭鬧,平靜地接納了他的說辭,也平靜地接受了「今年家人失約」的事實。
司馬昂則暗暗慶幸著當他發現司馬曄並不知道封舞家人情況時不是派人查訪,而是親自前去,消息不致走漏。
亂世飄零,與司馬山城只隔了一個山頭的小村莊蕭條慘淡,只剩下三兩戶人,也是準備逃難去的,到小舞兒大到懂得自己去查消息時,她也找不到什麼蛛絲馬跡了。
只是這小舞兒便無處可去,只能留在司馬山城中了。
那一年司馬昂並未在山城逗留多久,來去匆匆,司馬山城對李閥的態度卻有了極大的轉變。
司馬山城之所以出兵助李氏,乃是因其先人曾欠李氏一份天大人情。司馬家族此舉全為報恩,蹚這趟渾水,卻非自願。將年僅十五歲的司馬昂出借,更非得已,故全族所采取的態度十分消極,其主事者司馬昂只是保守地配合著李氏的軍事行動,幾乎完全保持緘默。
經封舞一事,司馬昂深痛亂世之苦,更不樂見無數幼童與封舞一般,一反前態。三年後,李淵起兵太原,直下攻佔長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佔據了最有利的戰略地位。兵貴神速,這當中,司馬山城一萬精騎兵居功至偉。此後司馬昂全力輔佐李世民,運籌帷幄,雷厲風行,招納天下英雄名士,平定天下,力求在最短時間內,重新建立一個國泰民安的王朝。
而這八年來,司馬昂亦從一名默默無名的弱冠少年,成為天下聞名的神機軍師,居客卿之位,卻是李世民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都壯,安知天子尊。
這便是長安。
司馬昂靜坐在天策府寬大明亮的議事廳中,嗅著手中清茶淡淡的清香,耳中充斥著府外街道熱鬧的人聲,悠然自在。
而今天下初定,百廢待興,這被大唐李氏選做都城的長安卻已顯得一片繁榮景象,沒有一絲曾經戰亂的痕跡。
這,也是他一直努力的結果啊。
他微微眯了眼,腦海中掠過小小身影,憂多于喜,沉浸在往事之中。
小舞兒一年年長大,從被他抱在懷中,到讓他牽著走,去年見時,已長到他齊肩高度,儼然一位娉婷少女,不再是好唬弄的小娃兒,也越來越不快樂……
而他,再找不出安慰的話。
陪著那少女,看她落寞守在城頭,一年年,失望到麻木,他心中的心疼憐惜也一年年濃烈,到——不知如何面對她的程度……
他斂下羽睫,沉沉嘆息。
小寒將至。
門外傳來急急的腳步聲。來人步履輕捷,雖然急促仍不失節奏感,顯示出極佳的自我控制能力,司馬昂放下茶杯,抬起星眸之時,對方正好跨入廳內。
他起身,尚不及施禮,已被來人揮手阻止,以明快的嗓音道︰「我說過多少次了,這些繁文縟節,私底下就都免了吧。」
司馬昂依盲,只拱了拱手,道︰「秦王殿下。」
溫和悅耳的聲音向來有著和緩他人煩燥情緒的神奇功效,十七歲便馳聘沙場的勇將綻出開朗的笑容,拱手還禮道︰「九公子何必多札,在下愧不敢當。」
明白他的用意,司馬昂淡然一笑,改口道︰「世民兄步履匆忙,想是有什麼急事。」
李世民露出「這才像話」的表情,快步行至前方坐下,笑道︰「你回家的行程,怕是要暫緩兩日了。」
因事務繁忙,已將歸期一拖再拖的司馬昂一怔,注目道︰「怎麼?」
如今離小寒不過十天,他倚著有千里寶馬,才延到今日準備起程,再要推遲兩日,不免太過吃緊。李世民面容含笑,眼中卻無笑意,淡道︰「父皇命我前往巢陽,剿滅聚集該地的兩千名亂黨,命我即刻打點行裝出兵。」
巢陽到山城,卻也順路。
他簡單一語,司馬昂卻立刻明了內情。
李氏王朝中,軍功赫赫,威震中原的正是秦王李世民。整個大唐江山可說是由他一手打下來的。正所謂「功高震主」,太子建成看他這二弟,早已如同眼中釘、肉中刺,拔之而後快。
而秦王四處征戰,與久居長安的唐皇李淵的關系亦日見疏離。更在太子派權臣的離間之下,令李淵對次子漸起猜忌之心,近日種種舉措,皆表明他已完全偏向李建成一方。此番令秦王出征,不過是又一次的刺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