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因為這小妮子素來睡得比她早,起得又一定比她遲,所以一向睡在里側。否則這陣子她到半夜總要醒來,豈不也攪得她不得好眠。
從這間「邪異門」名下客棧的天字一號房的窗戶望出去,彎彎一鉤上弦月清冷皎潔,淡淡的浮雲偶爾飄過,遮住月芽,又總是很快便飄開。
她立于明月之下,修長身姿盈盈俏立、婉轉依依。想起那日馮子健面帶興奮之色,將一紙文情並茂,數盡她「婬佚」、「不事舅姑」、「無子」、「嫉妒」、「口舌」五項大罪的休書擲到她面前來,要將她掃地出門。
還好沒硬派她身患惡疾,且愛做梁上君子。
初夜未有落紅為「婬」,公婆早亡是她「不孝」(天知道,馮某人的爹娘死了至少七年了),三載未有所出是為「無子」,不允他納容容是「妒」,常常對他出言不遜,更是名副其實的犯了「口舌」。
咦,好像亦不無道理。
她畢恭畢敬拾起那張紙,慎重其事地「嘶嘶」兩聲,整整齊齊地分作四片,再輕描淡寫地遞給容容,而那伶俐的小丫頭,則快手快腳地燃起火熠子,一把火燒得灰飛煙滅。
馮子健措手不及,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時火冒三丈,指著她的鼻子再添上一摞什麼「蛇蠍毒婦」、又什麼「喪盡天良」一類被罵者若有羞恥心便該曉得拿把刀抹脖子的形容詞。
而她,則悠哉悠哉翻著書,等他歇口氣時,才提醒他那張他親筆所寫,又按了手印的契約書的存在。再挑釁地對那如泄氣皮球的男子放話道︰「有本事你便向朝廷奏請‘和離’,不然的話,一輩子亦休想趕我出門。」
當下那蠢人便奪門而出,重新擬稿,且不知受了哪家公子「好心」提點了兩句例如「皇後娘娘是什麼人的姐姐」一類的話,無比合作地向內廷上呈了這本名副其實是家庭糾葛的奏章。
真是標準的「惡人無腦」。
算來他亦沒做過什麼大壞事,只是小奸小惡、面目可憎罷了。
她、喬璇、喬 三人聯手,有心算無心,說來也是勝之不武。
只是此事于她關系重大,她慎而又慎,殺雞亦用了宰牛刀,以保萬無一失。
接到娘娘判離的懿旨,她帶著敕令,與卿容容一道由「邪異門」弟子安排,即時離京。
那一日,「邪異門」一共出動近百輛馬車分批由東、南、西、北四道城門出京,用以亂人耳目。連她亦不知自己是坐了第幾批的哪一輛馬車、要往哪個方向走。
她走時,馮子健提請「和離」的消息尚未傳開,城衛毫不懷疑,只看到車內兩名女子及完整的身份證明,便揮手放行。
據「邪異門」隨後傳來消息,一個時辰後,城門加倍嚴守,且無數追騎無頭蒼蠅般由四面八方出發,一路追尋她的芳蹤。
她仰起俏臉,任清輝拂照,啞然苦笑。
不過一副臭皮囊,也沒有比別人的好用或是多了什麼,為何竟勞師動眾,攪得人心燥動?
在「邪異門」的有意干擾下,走的路線又是容容姑娘興之所致的游山玩水,再多追兵,亦是枉然。
不過有一人定能追上她。
想到容容三不五時偷覷著自己的臉色替那人歌功頌德一番,她微微莞爾。
她才不信小丫頭不會放水呢。
帶著三分期待、一分好奇,她輕輕念出至今未謀一面的男子的名字︰「喬璇。」
不知他幾時會到?
月光下,清冷無瑕的冰心微微浮動,漸次沾染了紅塵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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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她們這種速度,要完成容容的「我要和小姐一起游遍天下名山」的宏願,怕三輩子時間也有些吃緊。
早有數不清那麼多的追兵趕過頭,追到她們前頭去了。同時已有許多人馬沿著洛陽棗京城的路徑來回搜尋了無數回。更有些篤定她要回娘家的人,在卿家四周民房全被租走後,干脆露天搭起帳篷,就近監視。反正現在微有暑意,沒人擔心會著涼。而卿家附近,更擺滿了各式小販的攤點,趁機撈上一筆,賺賺這些京城人的錢,也算卿兒略略報效家鄉父老。
而在人家忙得團團轉,走的路加起來有「絲綢之路」那麼長時,卿容容不過才剛在距京城只有一天馬程的紅娘廟里上完香,順路到張君墓上踹上兩腳。而時間,距她們離京,已有整整半個月。
依卿容容的打算,她是想由此進入山東,先到曲阜去孔廟里頭吐吐口水,報他瞎扯什麼「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之仇;而後一路瞅瞅歇馬亭、爬爬徂徠山、上上玉皇頂;最後到濟南去數數千佛山里是否真有一千座佛像那麼多啦、到大明湖遛達一圈啦、喝喝看趵突泉的泉水到底有多甜啦……
卿兒嗤之以鼻,心想真按容容姑娘的玩法,她們到濟南剛好可以趕得及去千佛山大拜拜棗因為已經過了一年了。
不過她們的龜速亦非全無好處。
之前她們離京迅速且隱密的行動讓那些尋人行家統統估計錯誤,無人會想到她們竟會吊在人家後頭吃塵土。有點頭腦、有點經驗、有點能力、辦事稍微有點效率的人,全都在她們遙遠的前方或後方找人。
當然由卿兒的十二名陪嫁婢女加「邪異門」的女弟子扮成的假目標亦功不可沒,成功地擾人耳目。
那十二名陪嫁婢女,是卿別量在卿兒及笄那年精挑細選的,一律只有十二歲的女童,除了眉清目秀、聰明伶俐外,為防卿兒一時心軟又放她們回家,卿別量特意選了父母雙亡的孤女。三年精心訓練,她們不但是素質極高的婢女,同時亦對卿兒忠心耿耿。
呃,補充一點,厲害的人物都跑過頭去了,可是也有例外,例如眼前這一群原本是想攔路搶劫的棗
菜鳥強盜。
真的很菜。先不說這群人東倒西歪,高矮胖瘦皆全,就是沒一點強盜大爺的霸氣。只看他們的兵器裝備就可知他們資金嚴重短缺,不是剛入行就是差勁的沒發過幾次利市,才會拿著柴刀、斧頭、菜刀、西瓜刀棗還都生點小銹,崩了幾個口棗來沖鋒上陣,只差沒舉面大旗,在上面繡上「烏合之眾」四個大字昭告天下。
正因為這群瘟生強盜一點威脅性也沒有,奉命保護她們的「邪異門」高手才會放心讓從未被搶過而覺得萬分新鮮的準門主夫人下車找點樂子。
可是這群家伙非但對卿容容「肉腳書生遭劫記」的精彩表演毫不捧場,竟還不賞臉地捧月復大笑,邊笑邊喘著氣道︰「你是個娘們。」
她是娘們。
可是卿容容對自己此次易容十分有信心,事先亦得到充當馬車夫的「邪異門」弟子的交口稱贊棗呃,順便說一下啦,她當時一手揪著人家衣襟,一手不自覺地揮著繡花針,背後又有門主大人撐腰,要人家大小伙子承認自己是個姑娘家他也會點頭應是,何況是「小小」扭曲一下事實棗豈容他人揭穿,當下惱羞成怒,仗著打不過自有別人上,對著這群莽漢破口大罵。言語之粗俗不要說卿兒要掩耳,就連那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亦要大皺眉頭,懷疑起自家的眼光。
當下便有個強盜不解地搔搔頭,道︰「頭兒,咱們認錯人了吧?那主兒是個娘們,怎麼罵得出這種話?」
那名強盜頭遲疑地望望她,再從懷里模出兩張皺巴巴的紙,細細觀看。
那是兩張畫像,有看過懸賞啟事的都知道,這類畫一般跟真人都有些差距,這張亦不例外。不過除了眉毛粗了點,眼楮大了點,嘴巴寬了點,鼻子扁了點,基本上還是有點像卿容容的,另外一張與真人差得更離譜的,八成畫的是卿兒,「頭兒」來回對了幾遍,點點頭道︰「大概錯不了了。反正咱們寧可殺錯、不可放過。先捉起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