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的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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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兒璇兒……」
途經大廳,正要向內院走去的喬璇停住腳步,訝然望向朝自己招手的首輔大人。
自他被迫寫下向卿家求親的帖子以來,老父親三里外見到他都要擺出張氣鼓鼓的老臉,今天這股熱絡勁卻又是為了哪樁?
「過來過來……這邊坐這邊坐……」老大人模著刺刺的下巴,看著自己的寶貝兒子,無比慈愛。嗚棗他的乖兒子啊,都是那個女人不好,把他從小起就乖巧听話的璇兒帶壞了。
喬璇沉靜地在父親指定的位置上坐下,聆听垂訓。
說起來也許外人會覺得奇怪。二十歲之前,他是標準的乖寶寶,對父母的命令從未有過異議,精確且完美地完成他們的每一項要求,是以也從未有過「听訓」的經驗。二十歲之後,因為他有悖常理的暗戀,「听訓」從此成了家常便飯,幾乎每天都要吃上一頓。
「璇兒,」抓了抓下巴,喬昉以鄭重其事的語氣做為開場白,小心翼翼地窺探著兒子的臉色︰「你究竟喜歡卿兒什麼?」
喬璇優美的唇線微微扯出如水般溫柔的笑,反問︰「爹喜歡娘哪一點?」
他也想不通啊,在外八面威風、簡直令人聞風畏膽的喬相爺,為何一對上他那個又不算太凶、也不會太聰明、更沒有太美麗的母親大人,立刻馴若綿羊,隨便模模還會「咩」地叫出聲,要多听話就多听話。
喬昉瞥向在一旁不專心地繡著花,順帶監視他有沒有凶兒子的夫人,無奈低語︰「我哪說得清啊。」
兩家門當戶對,青梅竹馬長大。小時候,喜歡她黏在身後,怎麼甩都甩不掉的死心塌地,喜歡她叫起「昉哥」時的甜膩;稍大,為避嫌不再見面,喜歡她偶爾遣人送來的花柬上的秀麗字跡,喜歡她偷偷為他繡的香囊上拙劣的手藝;成親後,喜歡她「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的羞澀,喜歡她毫無道理的吃醋,喜歡她梨花帶雨的嬌弱,喜歡她柔情似水的溫柔……
無數個喜歡,疊成愛戀,讓他以首輔之尊、國丈之貴,卻一生一世、一心一意,鐘情一人。
意識到自己走了神,喬昉干咳一聲,瞪向兒子靜雅絕魅的俊容︰「每回都扯開話題,太狡猾了。」
不過兒子的意思,他也明白了。
之前一提起這件事,便氣得跳腳,從不肯靜心想想,回想起來,自己當時的作法,對璇兒而言,也許是太過殘忍的一回事。
案親肯認真听自己說了嗎?
喬璇濃密綿長的眼睫半斂,遮去眸中飛快掠過的訝異,醇酒般低沉悅耳的柔音以最大限度的坦白,向至親坦誠心事︰「究竟為什麼會喜歡,孩兒也不明白。但有一點,很清楚,就是當她臉上的愁雲換成笑容的時候,也是孩兒最開心的時候。」
絕癥。
苞他一樣沒得救了。
喬昉喪氣地垂下頭,轉換話題︰「你的事情辦得怎樣了?」
案親受了什麼刺激?竟會頻頻關心起他先前避之惟恐不及的問題?
喬璇心中的疑惑仍未顯于顏色,對乃父的垂詢如實作答︰「幾天來皇上一直拒絕接見孩兒,態度十分堅決。」
同時,姐姐身邊的親信出來傳話說,萬歲爺這幾月來一直臭著臉,自他回京後更是陰轉多雲,隨時都有可能劈個雷下來,而轟的對象,十有八九就是國舅爺「您老人家」。
喬昉皺皺眉頭,不明白他為何仍舊如此氣定神閑︰「還有呢?」
喬璇續道︰「姐姐身份敏感,一不小心便會被定為‘心胸狹窄,善妒無德’,故而噤若寒蟬,不敢多言。」
喬昉更加大皺眉頭,想起下午某個禍水就此事作出的威脅,暗暗頭疼。
喬夫人拋開只是當「道具」用的繡架,擔心地道︰「見不到皇上,皇後娘娘又不敢替你說話,那件事怎麼擺得平?不如我們先斬後奏,先把你和卿小姐的婚事辦了再說。反正咱們家別的沒有,免死金牌之類的多得可以拿來打麻將了,他要降什麼罪名,盡避放馬過來就是。」
雖然明知母親支持此事的出發點是來自「天下第一美女是我媳婦,多威風」這樣不純的動機,喬璇依舊向她綻出淺淺卻滿是感激的笑容,爾雅的磁嗓溫柔地道︰「太過魯莽會帶累皇後的,萬萬不可。出京之前,我曾向幾位大臣提及此事,皇上若欲納兒入宮,他們定會拼死上諫,力阻皇上,娘親不用擔心兒會被皇上搶入宮去。」
三年前皇上在眾人前的失態大臣們皆記憶猶新,一說此事,談虎色變,直把卿兒與妲己、褒姒、妹喜諸女並列,已經認定她若入宮,定然惑亂宮闈,天下大亂。雖然這種想法十分淺薄可笑,卻也有可資利用之處。
他之所以如此胸有成竹,正是因為他太了解當今這位皇上了。
自十二年前倉促登基,十二年來,他勵志振興,嗆篋役、減租賦、百業齊舉、寬政富民,對他來說,再沒有一件事可以重要過國事。
雄圖霸業,豈容兒女情長。
作為一名雄心勃勃的君主,他亦絕不容許自己花太多心力在私情上。
所以得知卿兒與夫婿仳離之時,他雖派出追騎,本人仍留在宮中,專注國事。
而若一連數位大臣皆全力阻止他納卿兒入宮,則看法雖無稽,他亦會稍加顧忌。
喬昉聞言,比喬夫人更快松了口氣道︰「真的嗎?」那他不是不用擔心卿兒的威脅了?
喬璇垂眸,晶瞳中點滴不漏地照射著父親的反應,水瀾不興︰「關鍵仍要看兒的態度。若兒表明心有所屬,寧死不從,有誰舍得強她所難?但若得她青眼,即使是當今皇上,也沒人敢擔保他不會決定愛江山更愛美人。今上的脾氣,一旦他拿定了主意,有誰可以改變?」
喬昉泄氣地「哦」了一聲,繼續接受卿兒的威脅;喬夫人則興致勃勃地拉著兒子問道︰「如果皇上怎麼說都不答應你娶卿小姐,那怎麼辦?」
喬璇若無其事地道︰「那我就棄官出逃,再由爹宣布將我逐出家門,不就變成平民了?那樣應該沒有問題了吧?」
看爹的樣子,該是兒跟他見過面了吧?並且還吃了不小的虧,才會有這樣奇怪的舉措。
早知那女子,絕不是肯躲在人後接受保護的弱質女流……
何況她此舉,還打破了父親與他的僵局,對他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雖然堅持己見,但來自父親的反對,仍會令他在乎啊。
喬昉嚇了一跳,失聲道︰「什麼?」隨即怒道︰「不許胡來,老夫明日就替你上本,請皇上賜婚,這樣行了吧?你這個不肖子……」
又要開始罵人了嗎?
喬璇朝母親使了個眼色,提醒道︰「爹,你該刮胡子了。」
喬昉一把捂住下巴,咿咿唔唔,怒視著兒子,喬夫人「呀」地一聲,慌道︰「又長出來了嗎?我們回房去,我幫你刮……」
紛亂的腳步聲伴著話語逸去,喬璇端起父親來不及喝的茶,一飲而盡,爾雅俊容隱隱掠起愉悅的表情。
母親的刀工……不說也罷。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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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豐六年七月二十六日,文淵閣大學士、太子太傅,當朝國丈喬昉,當庭上疏,奏請聖上恩準其子喬璇與民女卿兒之婚事。
元豐六年七月二十七日,內書房傳聖上手諭,準喬璇婚配卿兒,婚如法。然喬璇以國舅之尊,三品之位,欲配工商之女,以違例處,連降四級,官正七品監察御史,代天子巡狩各省、府、州、縣,無皇命不得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