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春風 第6頁

卿兒問道︰「容容是個小盎婆了吧?我都數不出你賣了多少條絲帕了,有否想過找個好人家嫁了呢?有這筆錢做嫁妝,沒有人會嫌你曾做過丫環的。」

卿容容的眼紅了起來,低聲問道︰「小姐不要容容了嗎?要將我嫁出去?」

卿兒最怕她哭,投降道︰「誰舍得不要你呢?我只是擔心終有一天會令你受到委屈。畢竟一夫一妻怎都好過與人共侍一夫吧,尤其以你的條件本不用受那份委屈的。」

卿容容俏臉一紅,道︰「我只要侍候小姐,誰要與人‘共侍一夫’了?」

卿兒奇道︰「容容你好像不知道像你這等姿色的陪嫁婢的下場大都會被當姑爺的收為己用。不要告訴我打你主意的那些公子哥沒有提醒過你這一點。」

卿容容大窘嗔道︰「小姐啊。」旋又松口氣地笑道︰「只要容容不肯,小姐便不會讓任何人踫我,對嗎?」

卿兒以柔得可令任何男人意亂神迷的眼神深深注視著她,在點頭同意她的說法的同時記起初次見到這小丫頭的情景。

那年她九歲,而卿容容八歲,瘦弱得像只有五歲。她的父親要她刺繡而沒叫她做什麼粗活,縴細的手指卻因布滿了針孔而顯得粗糙。她日以繼夜地繡著父親交待的活計,最後那男人仍是嫌這樣賺錢太少太慢,決定將她賣了。

當時卿兒隨兄長至白馬寺為早逝的娘親做周年祭,歸途中遇到在女兒背上插了草標在鬧市叫賣的男人。雖然隔得那麼遠,她從轎簾後還是看到了那瘦弱的小女孩空洞絕望的眼。

娘親曾快樂過嗎?茫無焦距地瞪著前方,小女孩僵著如行尸走肉的身子,想起黎明時的冰冷軀體,干澀的眼尋不出一絲淚意。也許有吧,在她未嫁給那樣的男人之前,以十幾歲的年紀成為屈指可數的繡師——不是繡工,而是可以開宗立派,自成一家的繡術大師,做著自己喜歡的事,得到眾人的肯定,那時的榮耀與驕傲,可以算是幸福吧?

如果沒有這個男人——

她木然地任他將她從娘親身邊拉開,帶到人來人往的鬧市,插上代表待價而沽的草標,按他的命令跪在街頭,听他如鄰家賣豬肉的方伯般大聲吆喝。

耳旁的嘈嚷聲在說什麼呢?似乎那個被她喚作「爹」的男人攔住一個中年婦人,對她陪著笑道︰「趙媽媽,你看我這閨女長得多好,眉清目秀的,您帶回去教教,包準是顆搖錢樹。」

一張精描細繪的臉伴著濃得令人窒息的香氣壓過來,職業不明的婦人細細端詳過她的臉,模過她的肌膚,甚至轉到她身後握握她從未穿過鞋子的小腳,皺眉道︰「皮膚是挺白女敕的,卻一點血色也沒有,你看她這麼呆頭呆腦的,幾歲啦?」

男人猶豫著不知報大報小好,最後報了實數︰「八歲,趙媽媽,她是餓呆的,只要您給些吃的,保證又活蹦亂跳的了。」

熬人「唷」了一聲道︰「八歲才這麼點個,別是養不大的矮子吧,你看她這手粗的,我們院里的姑娘可個個細皮女敕肉的一雙玉手哩,如今的爺兒盡愛挑手好腳小的妞,你這娃兒八歲了還沒纏腳,這雙腳也毀了,買回去能做什麼呢?」

男子搓著手,露出猥瑣的笑︰「趙媽媽,也有不少人愛的是天足啊,而且我這閨女一手好繡工,還可以為您院里省一大筆裁縫工錢,前幾回您院里買的那些帕子就都是她繡的。」

熬人有了興趣,重新品評起她的容貌,問道︰「你要多少?」

男子細細的眼放出光,伸出一個手指頭堅決地道︰「一百兩。」

熬人斜挑著畫得細細的眉,笑道︰「喲,你真是獅子大張口,漫天喊價吶,三十兩。」

男子搖頭道︰「賣作丫頭不只這個數了,我要不是等錢花,再養上三四年賣給人作小妾至少可以拿到二百兩。一百兩,一錢不少。」

熬人撇嘴道︰「沒等三四年你把她養大,先被你餓死了。你看她這身子骨,我還得好好調理一番才能見人呢,何況她又不是一進門就可替我賺錢,頭幾年我還要請人教她琴棋書畫什麼的她才能接客,這可是筆大開銷。這樣吧,五十兩。」

不願听他們討價還價下去,她將所有的聲音排出心門,天地間好像靜下來時她恍然看到一雙暖暖的眼。

轎子停在她面前,走在轎子前的紅馬上的少年听妹妹低語幾句後站到與她有血緣關系的男人面前,以遠超過其年齡的氣勢喝道︰「一百兩紋銀,賣斷契,你簽不簽?」

男人一迭聲答應下來,少年卿別量以一記冷眼堵死看中她姿色及繡工而想抬價搶人的婦人,接過轎中小妹遞出的墨跡未干的賣身契,取出銀票一起遞到他面前道︰「按下手印,從此這小泵娘與你毫無瓜葛,不許再來找她,明白嗎?」

男人樂顛顛地接過銀票,按下手印,一句話也沒有就走了。

她,則隨著轎子進卿府,丟掉襤褸的舊衣,由統管丫頭的管家媽媽為她淨身更衣,才又見到那雙暖暖的眼和她美得出奇的主人。

九歲的卿兒已具有令大人心驚的美貌,而她的心智則遠遠早熟過同齡的女孩。

不顧眾人的反對,強將未訓練過的小女孩留在身邊,晝同行,夜同寢,開頭幾天,只要她稍稍一動,警醒如受傷的小動物的女孩便會全身繃緊地跳起來,習慣地拿起她白天做的手工飛針走錢。只為在家時未做完活不準睡覺,她練就了本能的一有風吹草動就半睡半醒埋頭苦繡的反應。

慢慢的確定了即使睡著也不會像在家里那樣挨打之後,她放下戒心,一點一點地嘗試著接近她認為是友好的小姐,再肯定了卿家眾人的「無害」,她完全放松,縱容自己沉睡了兩天兩夜,醒來之後終于開口說話。

原本沉默的讓人懷疑買了個啞女的小丫頭現今伶牙俐齒且天不怕地不怕。

卿兒伸出玉掌將因她走神而在她面前上下飛舞的小手壓住,輕聲問道︰「容容喜歡怎樣的男子為夫呢?」

她堅持改名換姓,從卿家的姓,用卿兒為她起的名,與生身父親斬絕一切關連,恨不得效法哪叱割肉還親。

當日那為婢為妾,任君喜歡,娼館妓寨,價高者得的無情重重地傷了那小女孩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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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有一絲往日陰影的卿容容想起日間踫到的男子,小臉「轟」的一聲,紅到耳根都染透了,不依道︰「人家怎知道呢,小姐為何今天老問這些問題?」

卿兒嬌俏絕倫地抿唇道︰「心虛啦,小丫頭春心動了。」

力持鎮靜的卿容容唯有另尋話題道︰「小姐你小心說話,若給馮子健听到你這些粗話,那金陵才子大概會嚇得不敢娶你。」

卿兒果然轉移了注意力,香肩微聳,哂道︰「那也由得他。」

芳心自彷徨。

馮子健心性人品她一無所知,僅從父兄談話間听來一些鱗爪。

他今年二十,文采出眾,被譽為金陵第一,父母皆亡,而今偌大一個家業由著忠僕支撐打理,斯文書生根本不管世事,只會埋頭苦讀,大抵還有些不屑管那俗事之意。

由此,可推斷馮子健有著文人的通病,也許還未必看得起世代經商的卿家,嫌有銅臭味。自命清高的書生家有恆產便不至流于酸腐,且據說他潔身自愛,絕跡青樓,這點大大強過一幫風流自賞的花花大少。

既然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訂了這門親,她只能盡量打出他的優點自我安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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