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春風 第11頁

上天是多麼殘酷!

讓他在四十三歲的盛年撒手西歸。

以他深厚的內力他本可活到百歲之後,看到他的曾曾曾徒孫的。

如果他沒有在「天魅掌」下受了嚴重的內傷。

風莫離腦海中掀起無法遏止的滔天恨意。

「小子!」

他看向剛踏進房門的邵天賢,語氣平靜得似乎僅是談論天氣如何︰「師父死了。」

早明白下山原因的邵天賢仍是無法控制地變色道︰「什麼?」

風莫離平平陳述︰「師父死了。」

邵天賢無力地垂下手,主人早就預知自己的死期,這才命他陪風小子下山,不願風小子眼睜睜地看著他死。

如果那樣,平日頑皮愛笑的小子也不受不住吧?看著最親的人耗盡最後一絲生命力,卻束手無策。那種沖擊,會比現在大十倍吧?

他迅速離房,在風莫離發現他出去之前抱著個半人高的壇進門。將酒壇放在桌上後,他解釋道︰「這是店家自釀的女兒紅,那店家說已在地下埋了三十年了。」

風莫離輕笑︰「店家的女兒三十歲了還嫁不出去?天叔,不如你做做好事,娶了人家吧。」

邵天賢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風小子太詭異了,哭不出來也罷了,居然還會笑,別是嚇瘋了吧?

他將酒壇往風莫離面前一推︰「喝吧。」

一醉解千愁。醒過來時少了一些震撼,就少一些傷心對不對?

風莫離模著酒壇粗糙的壇身,若有所思︰「天叔,我听師父說好久以前——就是還沒撿到我的時候,有次人家送了兩壇難得的西域葡萄酒,他和一幫朋友對飲,沒想到其中一個不勝酒力,兩杯下肚就睡了三天三夜。」求知的瞳仁對上老臉潮紅的邵天賢︰「您知道這件事嗎?」

而果酒,是酒中勁道最弱的一種。

邵天賢尷尬地干笑兩聲,心中浮起濃濃的感傷,當年少爺才十七歲,比風小子還小,意氣風發,溫文儒雅,不知傾倒多少閨秀。如果沒有遇到凌斷月,也許會娶個如花美眷,生一堆蘿卜頭和風小子作伴。

因為他忙著感慨,所以他沒發現風莫離拍開了酒壇口的泥封,濃濃的酒香溢滿整間屋子,他沒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居然找了把椅子坐下來,更沒發現風莫離快手快腳收拾好包裹,草草寫了幾個字貼在酒壇上,然後,拍拍手走人了。

原來,邵某人的酒量差到聞香也倒的程度了。這一次,不知三天三夜夠不夠他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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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容靜思了幾日,忍不住又跑了去見風莫離。

卿兒負手立于窗前,半是欣慰半是不舍。

喜見容容尋得歸宿,不舍的是陪在身邊九年多的小丫頭終也長成待嫁了。

掌燈時分了容容仍未回來,想是與風莫離商量好了吧?

卿兒身旁的書桌上,擺了一個紅木描金首飾盒,是她命丫環從自己的妝奩中選出來為卿容容添嫁妝的。

卿家于洛陽城中稱首富。卿同恂僅此一子一女,卿別量又把妹子當寶,嫁妝之豐厚令人瞠目,絕不遜于皇親貴冑,在本朝對外族交納歲幣,國庫虛空的今日,也許還遠遠勝之。

而這一盒珠寶,則是精中選精,說是價值連城也絕不為過。卿容容私蓄已有幾百兩黃金,縱風莫離家無恆產亦不愁溫飽,加上這些珠寶,當可助容容安置下一個舒適溫暖的小家庭了。

卿兒低眉淺嘆。由此看出去,前幾進院落一如幾日來的燈火通明,人聲喧嘩。

明日便是嫁期。

她玉容蕭瑟,黛眉輕鎖。愈是臨近嫁期,她的情緒便越見低落。心中的恐懼不安漸漸成形,懸于心口,重逾千斤。

終須離開生活了一十八載的家園,離開熟悉且愛惜她的家人,離開這片她生于斯長于斯的家鄉——踏進一無所知的未來。

要面對從未謀面的男子,將終生托付于他;要面對陌生的環境,從不理事的閨閣千金化為主持家業的主母;要在舉目無親的異地,度過自己的余生!

而她將來如何,盡懸于她未來夫婿手中!

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然則又不是她自願的。

若是——若是自己傾慕的男子,縱使成親後發現他並非良配,也會甘願得多罷。至少,讀起這闕詞,不會引不起她的同感……

那是怎樣的心肯意願呵。

未出世便為她選定了丈夫,長成後,無論那男子品性低劣至何種程度,病弱垂死,殘臂斷腿,目盲口啞,呆愚痴傻,她都別無選擇。若他在成婚前死了,她則須為他帶孝守節,于今森嚴的禮法下,甚至扶靈過門,守一世死寡。

是她的幸運嗎?無病無災地長到今日,文名顯著,亦無惡行,也許比起別人已是大幸了嗎?

然,此僅不幸中之大幸也。

卿兒滑坐地上,終于崩潰。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願是個男兒,可以在外行走,見識到不同的世界,而不是像她,只能關在深閨;可以做的事,或經商,或為官,都可按個人愛好做事,而不是像她,只能以刺繡女紅打發時日;可以選擇心愛的女子為妻,至不濟,在不滿意家中訂下的妻子時還可另覓新寵,而不是像她,如此被動地等著一個男人來決定自己的命運……

愛逾性命,也不過是如此。

將她遣嫁金陵,從此關山重重路迢迢,幾難得才能再見一次面,他們忍心呵。

卿兒羅袖遮面,香喉哽噎。

「小姐!」卿容容驚呼,自小到大,不知有多少次卿兒將哭泣的自己逗笑,卻一次也不曾見她哭過。她沖上前,學卿兒曾做過的,半跪著攬住哭倒在地的卿兒,縴手輕輕拍上香背,半哄半問︰「小姐怎麼了?為什麼哭?」

卿兒反抱住情若姐妹的丫環,痛哭失聲︰「容容……」

莫離怎樣了?

卿容容緊緊摟住她,低聲︰「告訴容容吧,為什麼傷心呢?」

心下隱隱明了……

自定下嫁期後,小姐的笑容少了許多。

卿兒恍若攀住救命的浮木,悲泣︰「我怕呵……」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

這是讀完《三字經》後小姐教的第一首詩。

若無卿兒,哪來的卿容容?

縴掌持續地拍撫著泣不成聲的美人兒,柔語︰「怕什麼呢?有容容在呢。」

卿兒抽噎︰「孤身遠嫁,從此我舉目無親,容容,阿爹好狠心呵!」

長命無絕衰……

(那女子寫詩時,是怎樣的心境呢?)

淚水不知不覺模糊了眼,她將頭埋進卿兒散著清香的秀發,喃喃低語︰「怎麼會只是一個人呢?容容會陪著小姐的……」

反手死命摟著她,卿兒嬌軀微顫︰「我的心空空的,好慌好慌……」五歲時娘親過世,大家都有事忙,沒人理她,那種空洞冷寂的感覺似乎又回來了。

山無陵,江水為竭……

天叔說莫離的師父死了,莫離跑了去找仇家報仇,連他師父都沒把握贏的對手,莫離卻決定孤身闖入人家幫會的總舵去尋仇,簡直是去找死。

她閉上眼,珠淚傾成傷心苦雨,打濕卿兒的黑發,嗚咽︰「小姐別怕,容容一直都在這兒,不管是哪,我們都會一起去對不對?」

冬雷陣陣夏雨雪……

莫離舍不下二十年的師徒情,她又何嘗舍得小姐?並非誰輕誰重的問題,一樣重要的兩個人,若逼她舍了誰……若逼她舍了誰……

卿容容僵著身子,扶住卿兒的香肩,看著她掛滿晶瑩珠淚的玉容,輕輕道︰「不管去哪,容容也跟小姐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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