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院主這番來也洶洶,去又洶洶的發作,到底是為了哪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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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她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元豐四年元月十二日,皇宮設長公主婚宴,卿容容成為有史以來首位以宗師身份破格準予出席的平民繡匠,情況特殊到宮廷記載這場盛大的婚宴時都不得不特別提及這件事。
但被賦予這項殊榮而不得不穿上辛夫人幾經考慮後決定的無品級的貴女服出席這場害得她「背井離鄉」的婚禮的卿容容,卻未像宮女們所認為的那樣興奮。
相反的,當她像無頭蒼蠅般身份尷尬地排在皇室貴女中叩見皇帝大老爺,口不應心的恭祝「萬歲萬萬歲」時,心里至少詛咒了偉大的天子一百句「混帳東西」。
若不是這臭老頭多嘴地贊她的繡藝「天下無雙」,又多事的特別下令「恩準」她出席婚宴,怎會害得她出不了宮,且還令也有份出席這場婚宴的季紹佩愈發對她仇深恨重。
可惜這一生從未曉得看人臉色的萬歲爺一點也不知道她心里正在狂罵,听到司禮太監唱名︰「卿容容覲見——」時,不是頷首或揮手示意她平身退下,居然饒有興致地將她通身打量了一周,用他老人家被稱贊為「深沉悅耳」或「飽含威嚴」的聲音問道︰「你就是卿容容?」
如果她現在抬起頭,就可以瞻仰到普天下至尊之人的「芳容」了。卿容容被這想法誘惑住一秒,隨即記起「直視天子為大不敬,死罪!」的警告,立刻怕死地將腦袋瓜往下埋去,深情的再與地板多親近幾下︰「是!」
大概她的頭與地面痴纏得過了頭,權力大得隨隨便便就可要人性命的皇帝的聲音里竟帶上笑意︰「頭用不著那麼低,抬起來讓朕看看。」
要不要先推一句「奴婢不敢」等他說「朕賜你無罪」時才按他的話做?卿容容努力地想了想,腦袋搶在答案前面抬了起來,于是念頭又轉到了皇上的臉蛋上了。
他要她抬的頭,眼珠子不小心動一動不會掉腦袋吧?很寶貝小命的繡法尊師謹慎地向上偷瞄,一向自詡「目光如炬」,在這時卻鼠目寸光地除了一片燦爛的明黃色以外什麼也沒看見。
啐,真是無膽鼠輩。
她怕死多過好奇,安分地定住眼瞳,瞅緊鼻尖。想來萬歲爺也沒多長一只眼楮,不看不看。天底下最好看的是她家小姐,只要保住小命,她還有機會可以一直看她,其余閑雜人等也沒什麼稀奇。
不知道她哪個動作取悅了別人,一把輕柔的女聲帶笑道︰「小泵娘嚇壞了呢,皇上,讓她下去吧。」
是呀是呀!卿容容在心里點頭附和,目光不自覺地帶上企盼︰「姑娘我快被嚇死了,您老人家就發發慈悲饒了我吧。」
這里面除了司禮太監以外唯一敢大聲說話的男人被她如乞憐小狽的可笑目光逗笑,比較先前明快的嗓音道︰「真沒想到皇妹的嫁衣竟是出自這樣一個女敕生生的小丫頭之手。」
這是什麼話?卿容容差點嘟起嘴,幸好立刻想起自己珍貴的腦袋,把失控的櫻唇緊緊抿住,努力維持最安全的面無表情。
沒被發現吧?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目光往上移,接觸到一雙溫柔帶笑的眼,悄悄松了一口氣,皇後娘娘果然是比較和藹可親的。她還是不敢看那個老頭子,緊張的收回目光,暗暗禱告那有一萬歲的那麼老的老人家老眼昏花沒發現她的小動作。
這小丫頭真的很好玩,從未見過有人可以不動用臉上一塊肌肉便做出這麼多表情的。皇帝失笑,終于放她一馬地向司禮太監輕輕點頭,大半生都致力于研究皇帝臉色和眼色並據此行事的公公機靈地拉開嗓門道︰「平身——」
嘖,回去要做場法事壓驚收魂才行。卿容容如獲大赦般退下,才發現自己緊張得汗濕重裳,隨便擰擰都可以裝一盆水。
大冷天嚇人一身汗,可見這皇帝的的確確是尊瘟神。
她邊繼續著「月復謗」大業,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尋找做為翰林夫人亦會參加這場婚宴的卿兒。
第七章
「容容姑娘,為我繡一條帕子吧,一條就好,只繡上一朵花或一片葉子都成啊,求求你了。」
「容容姑娘,先為我繡一幅綬帶吧,我都做好了,你只要繡兩個圖樣就好了。」
「容容姑娘……」
頭痛!
卿容容怨忿地睨向因被她拒絕而懷恨于心的作壁上觀的辛夫人,只覺頭大如斗。
要不是來找她,她又怎會被這群算定了祐熙公主大婚後她再無差事的深宮佳麗纏住。
反正她們和她一樣閑,一天到晚她逃到東,她們便追到東,她逃到西,她們便追到西,樂此不疲,迫得她差點上吊。
原本將她留在宮中,是要她刺繡,然祐熙公主的婚宴過了七天,卻仍未有差事下來,反而一大群深宮美女日日逼債似地追著她跑。
若這麼沒事干,是不是可以放她走?
婚宴後得到皇後命令不得向卿容容分派差事的辛夫人原以為有機可乘,可趁她閑著沒事時哄她為自己繡上幾針,卻被這小泵娘七牽八扯地推個干淨,正自氣苦,哪還肯對她伸出援手。
「聖旨到——」
馬蜂窩一樣喧鬧的宮室陡然劈入一聲驚雷。吵得不可開交的一眾女子齊齊歇嘴,從未有過的那麼齊心地將目光投向了辛夫人。
這是她的地盤,當然由她接旨。
卿容容覷著這個空檔,正想溜之大吉時大步走進堂來的太監兩手捧著明黃綾卷,昂首挺胸,中氣十足地扯直了喉嚨叫道︰「卿容容接旨!」
啊?
正往腳底上抹油的卿容容一個踉蹌,從旁觀者變成當事人,被正圈住她的宮人推到最前線。
好在她「會者」不忙,熟練地操縱雙腿,緩緩曲膝,不復初入宮時「撲咚」一聲膝蓋烏青的生澀忙亂。
她果然成了一只磕頭蟲了。
卿容容暗暗自嘲,條件反射地做出磕頭蟲的招牌動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本該胡子一大把的老公公展開手中的聖旨,清清嗓子,朗朗誦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有洛陽繡女卿容容,繡技出眾,德兼容備,堪可入侍。特封為四品充容,著即日遷入容秀宮,不得有誤。欽此。」
什麼意思?
額頭抵著地板的卿容容疑惑地側著小腦袋,偷覷著那塊黃燦燦的方布。
等了一下,听不到該有的反應,公公暗示地咳了一聲,見她仍趴在下面和地板玩親親,只得出聲提醒︰「我說容容姑娘——啊,今後你是卿充容了,還不快領旨謝恩?」
爆廷手冊條例一,不管什麼內容,反正聖旨下了,就算殺頭也要「謝主隆恩」。
卿容容一腦袋漿糊地接旨,起身後干笑著道︰「有勞公公了。」
老公公扯開不常露相而使人看來萬分詭異的笑容道︰「哪的話,這不是我該做的嗎?倒是往後,要請卿充容多多關照了。天色不早了,咱家該回去向皇上交差了。」
入宮前,卿兒調動所有可用的人脈,在短短兩日內盡可能的掌握了宮廷內幕,其中最首要的一則便是︰萬萬不可得罪太監。
表面看來,他們是下位者,勞役、雜務,操賤業,為人輕鄙。然而事實上,他們卻掌握了宮中過九成人口的命脈。除去皇帝、皇後以及一些受寵的嬪妃,誰敢不讓著他們幾分?不說地位較高的總管太監們動輒便可決定一個宮人的生死,就算地位較低的小太監,如果他有意與你為難,送飯送菜時拿些冷飯餿菜來,便可讓你哭訴無門,不設法討好他們不餓死早晚也瘦成人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