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她幾乎都窩在醫師休息室,不願意回家,躲的是什麼,父母都心知肚明。
「沒事的,女乃女乃。」
「你這孩子,什麼苦都往肚子里吞,如果不嫌女乃女乃太老太笨,有什麼委屈,你可以跟女乃女乃說,女乃女乃雖然不能為你討回公道,但听你吐吐苦水、陪你發發牢蚤,還是可以的。」女乃女乃語氣里有著心疼。
「女乃女乃,我真的沒事。」
「好吧,好好照顧自己,上次你回來時,看起來太瘦了。」
「我知道。」
「對了,你上次給女乃女乃的巧克力好好吃,可你叔叔卻把它搶走、不準我吃,後來我強烈抗議,他才每天給我吃一顆。」
「下次回老家的時候,我再幫女乃女乃帶幾盒。」
「好啊,你還要告訴你叔叔,死于糖尿病的人比死于饑餓的人少,叫他不要再阻止女乃女乃了。」
她抿抿唇答,「我會告訴叔叔。」
她和女乃女乃又聊了一下子後才互道再見,掛掉電話。
報亦昕平直的嘴唇微微彎了起。那是女乃女乃,她十歲以前,唯一的親人。
她沒說錯,是「唯一」。
十歲以前,父親鎮日忙于工作,母親忙著恨她,女乃女乃偶爾的出現像一陣春風,吹上她的心田。雖然她被環境漸漸訓練成機器人,但她從沒忘記在堅硬的心腸里,為女乃女乃留下一方柔軟。
懊找個時間回老家看女乃女乃了。
「亦昕。」
柱子後面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令她皺眉,迅速繃緊面部所有肌肉。
報亦昕看著眼前的女人,女人已四十幾歲,身材卻依舊窈窕縴細。五官尚未出現衰老的痕跡,只是過濃的粉妝讓她失去氣質,而腳下那雙俗艷的高跟鞋和所背的閃著珠光的廉價包包,更讓人看了忍不住蹙眉。
這女人是她的親生母親、父親的外遇對象,是母親痛恨她的最大原因。
她叫做李倩羽,听說年輕時是個頗有才氣的歌手,會彈琴唱歌、作曲,出過許多張專輯,演藝圈里追她的人不計其數,可是她偏偏愛上了龔席睿、愛上別人的丈夫。
她說她不在意名份,但誰能容得下丈夫有另一個女人。
那年她和男人的妻子一樣懷孕,臨盆之際,她面臨人生最危險的關卡時,醫院打了電話給胎兒的父親。
妻子不允許丈夫出門,大哭大鬧大吵,但手術台上躺著的是兩條人命,男人還是離開家門了。
而後,她產下一名女嬰,而懷孕七個月的妻子卻在過度憤怒中流產了,那是一個成形的男嬰。
這件事促使男人正視外遇問題,最後,夫妻各讓一步,達成協議,正妻領養她的孩子,而她則拿走五百萬,允諾再也不出現在男人的生活之中。
事情至此,似乎宣告落幕。
但流產讓妻子身體大傷,一直嘗試懷孕卻始終不成,然而李倩羽已離開,妻子所有的恨只能落在不懂事的女嬰身上,認定這女嬰是殺人凶手,認定她的出生害死了她的兒子。
二十六年,妻子的恨,沒有一日停止過。
小時候的她不明白,她百般討好母親,為什麼換來的一直是仇視與憤怒?直到她國二那年寒假,听見男人與妻子大吵一架,他們挖出這件陳年往事,她才明白了前因後果。
沒人曉得她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沒人理解她復雜而矛盾的心情,她既覺得母親可憐,卻又恨她多年來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暴力。
她承認,自己報考醫學院帶著些許報復意味,而選擇心髒科、選擇和父親走同樣的路,選擇在家庭以外的範圍,與父親並肩站在一起,更是為了讓母親難受。
她努力在醫學界嶄露頭角,教人無從忽略她的存在。
她讓自己夠優秀,優秀到與父親並駕其驅,能夠一起出席大小的醫學會議、論壇;優秀得讓人在和父親寒喧的同時,直覺想到他的女兒是龔亦昕而非龔幼琳;優秀到媒體記者訪問她時,會用上「虎父無犬女」這樣的字句。
她明知道這會惹得母親更加生氣,但她不在意——她是故意的。
在母親嫉妒的巴掌落在自己臉頰時,她感受到的不再是憤怒,而是快意,快意于看見母親猙獰的臉龐,快意于見她無法在外人面前宣泄的怒氣。
他們是模範家庭,院長父親、教授母親,一個醫師女兒再加上一個小鮑主,人人都羨慕的完美家庭呵,誰曉得揭去那層假皮,下面藏的竟是齷齪的真相?
「亦昕,你看起來很累。」李倩羽迎向她,驕傲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她遺傳了自己的美貌和曼妙身材。
報亦昕吸氣,臉上帶著寒冽,明白她為什麼出現。這原因七年來沒改變過——她沒錢了。
對,沒錢。她生了個女兒,和無數男人交往,當那些男人不肯再供她花用時,女兒成了躲不掉的金主。
她曾經對媒體說︰「我無法失去愛情。」
于是李倩羽和許多男人傳緋聞,每次母親在電視上看見她的消息,就會忍不住罵她賤,並且加上一句,「如果她生女兒,她女兒肯定和她一樣下賤。」
母親以為她不懂,事實上她從國二那年就明白,母親上揚的嘴角所掛的那抹輕蔑為的是什麼。
「你又沒錢?」龔亦昕冷淡的問。
「我這陣子手頭有點緊,你可不可以多給我一點錢?」李倩羽厚著臉皮問。
她也不願意這樣,但她是個失敗的女人,四十幾歲了,還無法好好經營自己的生活,有人說她弱智,她從不反駁。
「你已經拿了不少。」
「對不起,我知道自己沒有這個權利,只是……迫不得已。亦昕,你已經是醫師了,還是很有名的醫師,那次我看見你和席睿一起上電視接受訪問……」
「不管我有沒有名氣,都與你無關,你憑什麼認為我有義務給你錢?」
望著李倩羽,卻想起那名不肯放棄重病女兒的母親,一股不平油然而生。
她有兩個母親、兩個同時放棄她的母親,她沒有感受過母愛,從「母親」這個角色的身上,得到的只有羞辱和哀傷。
「你……是我的女兒。」話說出口,李倩羽羞紅了臉,心擰著。
「你從不看新聞嗎?法令已經更改,對于沒有撫養過子女的父母親,子女有權不盡哀養之義務。」
報亦昕冷酷的話語,說得李倩羽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她明白的,她明白亦昕對她有多不諒解,可若非萬不得已,她怎會厚顏無恥的出現?
「我不願意逼你,可你外婆……她真的快不行了,我要送她去醫院,求求你,不然、不然……我只能把當年的事掀出來,你父親是名人……」咬緊唇,她真的沒招可用了。
「你這是在威脅我?」龔亦昕失笑。「搞外遇的人不是我,如果你非要找個人威脅,我可以給你我父親或母親的電話。」
而且外婆這個借口,她早就听膩了。
「亦昕,你以前……」
對,以前的她不是這樣,以前的她會害怕、會擔心,會恐懼事實被揭穿、公諸于世後,母親會對她更殘忍。
但她現在二十六歲,不再是當年無法獨立的小女生,歲月把她磨成了機器,對于恐懼,她已經失去感覺。
「求求你,我真的需要錢。」李倩羽哭了,合著雙掌,哀求地望著她。
看著眼前的女人她終于明白,為什麼每每她哀求時,只會換來母親的鄙夷與不屑,因為求饒使人失去自尊。
「我不是社會局,你有需要的話,可以去找市政府。」她決絕的道。
「我已經被逼到無路可走了,求求你亦昕,你給我錢,就算只有一點點也沒關系……」想起垂危的母親,她拋開尊嚴,動手搶奪女兒的皮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