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沒人曉得,這種性格是在動輒得咎的環境下訓練出來的,當說一句話、做任何一件事,都會被挑剔、被指責時,久而久之,自然會小心謹慎、不允許自己出錯。
她是這樣被訓練出來的,被她的「母親」。
她在病床邊站很久,終于決定開口,她試著用醫師的口吻勸慰,不加入太多的情緒,畢竟這個房間里,負面情緒已經多到滿溢。
「這幾天,血液科的同事經常開會研究幼琳的病歷,共同討論治療程序,大家都在找一種最好的方式來幫助幼琳。」
其實這種病不需要開會,血液科的同事多得是經驗,開會的原因,只因為病患的身份叫做「院長的女兒」。
猛地,母親抬起頭,惡狠狠地瞪向她。
她說錯話了!報亦昕想。
「這幾天?意思是你們早就知道了?既然知道了,為什麼沒有人跟我說,為什麼?!」汪嘉儀朝龔亦昕咆哮。
下意識退開兩步,雖然理智上明白,退再遠都退不到安全範圍,她還是退卻,還是繃緊每根神經。
「我們需要更精準的數據和數據來證明。再吞一次口水,她力求語氣鎮定。
「數據、數據?幼琳對你而言只是一堆數字?你不認得躺在病床上的那個女孩是你的妹妹嗎?你竟然能夠說出這麼冷血無情的話,龔亦昕,你是不是人吶?!」
汪嘉儀怒目上前,伴隨著指責而來的是一連串痛打。
她早就有心理準備,在接到林醫師通知的同時,她就很清楚母親需要一個出氣桶,而她自動送上門,正好。
即便如此,在被母親的包包砸中胸口時,她還是嚇了一大跳,沒想到才兩句對答,母親就出手。
接下來的毆打,像狂風席卷,讓她無暇自救。
母親捶她、打她、捏她、抓她、踢她,並且經驗豐富地不在她臉上留下痕跡。
她的胸背肩頸、雙腿傳來一陣陣疼痛,卻沒忘記讓自己的雙手遠離戰區,明天還有一個刀要開,她必須對病人負責任。
「你憑什麼站在這里跟我講數據,憑什麼我的心肝寶貝要躺在病床上受苦?是你、絕對是你詛咒幼琳,你從小就是個壞胚子……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背後對你妹妹做了什麼事,你恨她搶走了方沐樹……哈,那種男人只有你看得上,幼琳根本就不要他、不要他!你這個壞胚子,你這個滿肚子算計的可怕家伙……
「為什麼死的人不是你,不是陰沉,心機重的龔亦昕,而是善良天真的幼琳?不公平!」
汪嘉儀的理智盡失,一心一意想要發泄,她下手毫不留情,她有滿肚子的恨。
都是她,二十六年前害死她的兒子,二十六年後換害她的女兒,龔亦昕是惡魔投胎,如附骨之蛆的魔鬼,日日夜夜折磨她,時時刻刻詛咒怨恨她。
報亦昕沒有激動的情緒,她冷靜地挨打、冷靜地听母親的痛罵。從小到大,同樣的話她听過無數回,母親怎麼會天真地認定,她從沒懷疑過自己的身世?
就算再笨再蠢的孩子,只要經常遭受這些,也會忍不住哭著問︰「你到底是不是我的母親?為什麼你可以對我這麼殘忍?」
而她不笨也不蠢,她在五歲那年就開始懷疑。
這個懷疑讓她時常貼著壁角偷听大人的談話,但五歲、六歲或七八歲的孩子,在竊听這件事上不夠熟練,經常被抓到,被抓到的下場通常是被關到漆黑的廁所,一個人獨自待上幾個小時,但她從不哭,只是咬緊牙關,靜靜等待廁所門打開。
可當門打開,母親發覺她臉上沒有恐懼或淚痕,第一個反應是巴掌甩過來,咬牙切齒的說︰「陰沉的孩子,你絕對是巫婆投胎的。」
她陰沉嗎?她不知道,但長期被這樣灌輸,她漸漸相信自己是個陰沉的女子。
「媽,夠了!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姊姊?難道你把姊姊打死了,我就不生病了嗎?」龔幼琳大叫一聲,用力扯掉點滴,快步站到兩人中間,用背護著她,怒吼母親。
「我……我都是為了你……」汪嘉儀不敢置信地看著女兒。一向乖巧听話的幼琳,怎麼會對她大吼?
「對,都是為了我,為了我,打壓姊姊;為了我,欺負姊姊,我真不明白,都是你的女兒,你怎麼可以偏心偏得這麼過份……
「媽,你從來不知道,我好驕傲有這個姊姊,我是多麼崇拜她,如果可以,我真想對同學炫耀說,瞧,那個全校第一名的龔亦昕就是我的姊姊;哈,我姊姊又拿到演講冠軍,你看你看,那個站在司令台上的漂亮司儀就是我的姊姊……
「可是你這樣對待她,那些話我怎麼說得出口?她怎麼可能不因此討厭我?怎麼可能願意理我?多少回,我想對她示好,可她連看都不想看我,我甚至覺得姊姊在恨我。
「媽,你為什麼要這麼偏心,為什麼不疼姊姊?我真的很討厭、很討厭這樣子的媽媽。」她哭嚷著。
這些話,幼琳從沒講過,但她的感覺是對的,自己的確恨她,恨這個妹妹。
「幼琳,媽媽那麼疼你,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汪嘉儀因女兒的話而感到受傷。
「是啊,你好疼我、爸爸好寵我,我是你們的小鮑主,那姊姊呢?為什麼爸爸對媽媽的過份可以視而不見?為什麼媽媽對姊姊的欺負像是理所當然?她明明比我優秀、比我好。
「你們的偏心,讓我失去可以像爸媽一樣寵我的姊姊,我以前好想要姊姊教我國語、數學;好想在成績爛到底的時候,讓姊姊抱在懷里安慰……我從來不想把姊姊當競爭對手,可是你們這樣……你們這樣……」龔幼琳說不下去了,她搗著臉低頭痛哭。
報亦昕嘆氣。看來,她得提早搬家了。
抽出兩張衛生紙遞給幼琳,這是她從未表現過的溫柔。
「姊姊。」龔幼琳低喚她一聲。
「乖,你先躺回床上,不要激動。」
她親切慈愛的口吻讓龔幼琳驚訝,乖乖照做。
報亦昕沒理會一旁啜泣不已的汪嘉儀,按了對講機,請護理站送來新的點滴,親自幫妹妹打針,和護士共同處理好一片混亂,接著她坐到床沿,不顧母親滿面怨慰,輕聲對妹妹說話。
「你可愛、善良,在你眼里,天底下的人都是美好的,你是天生的公主,你像天使,人人都樂于和你親近,所以爸媽寵你,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毋庸置疑。至于你質疑,為什麼爸爸對媽媽傷害我的狀況視而不見……」
她諷刺地扯了扯嘴角,苦笑道︰「因為我是爸爸的錯誤,是他對媽媽的虧欠,倘若我不存在,或許爸爸不會這麼辛苦,但我存在了,並且光明正大地活著,讓這對多年的夫妻既痛苦又矛盾。」
「姊,這是什麼意思?我听不懂。」
報亦昕轉頭瞥一眼汪嘉儀。母親滿臉的驚愕讓她感到一絲報復成功的快意,母親從沒想過這個答案早在若干年前,她就已經心知肚明。
她並沒有回答幼琳,卻開啟另一個話題。
「你不要怪媽媽,我的優秀對媽媽而言是一種懲罰,除了透過打罵,她無法宣泄滿心怨恨。」
這些年,她們這對母女互相虐待著,她故意用優秀贏得父親的注目與贊許,父親雖不敢在家里光明正大的嘉勉自己,卻在外頭大方向人介紹她——龔亦昕,未來的心髒外科權威,她是我龔席睿最驕傲的女兒。
這些話第一次傳到母親耳里時,她回到家後,母親失控地怒摑她一巴掌,那紅痕在她隔天到醫院時,仍然未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