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多磨 第2頁

于是她反手置于膝上,調勻呼吸,直到她听到某個聲音——

「是,那些事情都處理好了,謝謝伯父。」是個男生,講著標準的國語,那麼清朗的聲音,卻讓人感覺不到一點生氣。

暗依綠忍不住好奇了,她偷偷睜開一只眼楮,往不遠的門邊瞄去,恰好對上父親的背影後,那男孩的雙眼。

他越過父親的背看著她,那雙眼帶著一絲絲疑惑和不安,冷漠地望了過來。

潘人浩看著傅依綠。室內其它人不是老先生就是中年人,這個長相清秀的男孩應該是是傅晉爵的兒子吧。這家伙年紀看起來不大,怎麼表情那麼莊嚴肅穆?

不過那又怎樣?現在的他幾近萬念俱灰,自己都顧不了了,還管得了誰。

暗依綠感覺到一絲敵意,她收回視線,想專心靜坐,卻發現自己已沒辦法集中注意力。

她閉上眼,感覺他的眼神閃過眸底,在那幽然深邃的眼瞳里,莫名其妙地,她竟然察覺到一點隱隱約約的哀傷。

洛杉磯耶林高中是一所貴族學校,傅依綠是即將畢業的三年級。

她成績很好,是排名全校十名內唯一的華人。

她不多話,卻是辯論社的社長;身為一個女生,卻是跆拳社社長。在師長同學眼中,是個品學兼優的怪胎。

為什麼說是怪胎?因為短發的她帥氣俊朗,十八歲少女該有的嬌女敕她一點都沒有,身為豪門後代的她雖然隨和客氣、謙虛不驕縱,卻從沒有走得近的朋友,她總是和其它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她永遠氣息沉穩、目光堅定,在所有人眼里,她像不同世界來的人,眼神好象從不曾放在身旁的事物上。她總是一件白色襯衫搭深色長褲,獨來獨往,鮮少見到她展露笑容。

她就是傅依綠。

從有記憶開始,父親就一直告訴她,她這一生是為了傅氏企業而活。

直到十八歲的夏天,她才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存在,這一切,是從這個叫潘人浩的男人出現在她生命中開始……

每個禮拜的周四和周六,吃過飯後的晚上七點整,是練習跆拳道的時間。

暗家聘請知名的華裔教練郭鑫駐場,所有傅氏企業股東的子女們一律被集合在傅家的道場里練習。除了健全身心,要有一定的運動量之外,其實是用來防身,有錢人怕死了自己的兒女被綁架。

潘人浩穿著教練剛剛遞給他的跆拳道服,盤腿坐在場邊看著其它人,目光冰冷。

來美國已經一個禮拜了,他還沒有完全適應,大學的插班申請還沒通過,他幾乎整天躲在房里不見人,除了吃飯時間。

收留他的傅家老爺非常忙碌,一整個禮拜見不到三次,這幾天他最常看見的是在傅家幫佣的何嫂,還有傅家的獨生子,就是現在正側身旋踢,把一個小胖子踢飛的那人。

那小子瘦瘦弱弱,看起來年紀比他小多了,沒想到踹人這麼狠,那小胖弟好可憐,好象被踢到快哭出來了。

潘人浩看著看著,忍不住掩嘴打了個呵欠。

美國真無聊,根本不像電影里演的那樣到處是金發美女。此刻放眼看去,都是黑頭發黑眼珠,真搞不懂自己來這里干麼……

潘人浩眸色一黯,蹙起了眉頭。

是啊,他來這里干麼?

他那天應該要跟爸媽一起出門的。年近四十才結婚的姑姑遠嫁到屏東,婚禮辦得好盛大,大家都替姑姑開心。如果那天他不堅持一定要去跟女生約會,那麼他就可以幫忙開車,那麼也許就不會發生那樁車禍,如果他也一起去,今天他就不會坐在這里,他不該坐在這里……

腦袋好象突然被什麼重物敲擊,一片漆黑。他感覺身體仿佛在下沉,慢慢沉進無邊無際的黑暗里……

他猛地起身,發現眼角濕濕的,還來不及抹去,他一抬頭,對上了傅家獨生子疑惑的目光,那眼神好象生平第一次看到人哭一樣。潘人浩暗罵了一聲,掉頭走出道場。

他夠丟臉了,寄人籬下,卻不懂得討好別人;該堅強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原來這麼脆弱,不,是懦弱,他好恨這樣的自己。

拉上門,剛好看到傅家老爺從庭院里走了過來,潘人浩驚慌地抹掉淚水,換上一副笑容,卻笑得極不自然。

暗晉爵了然于心,只拍拍他的肩膀,什麼話都沒說,給了他一個台階下。等到傅晉爵走進道場拉上門,潘人浩轉頭,開始狂奔。

在這個還是很陌生的庭院里,黑夜來襲,涼意侵人,蟲鳴里花香中,他看不清前方的路,卻跑得又急又快,不知道哪里才算盡頭……

「傅依綠,你又不專心了!」傅晉爵一踩進道場,就對著場內的女兒吼。

暗依綠身子一縮,恭敬地站直。「對不起。」無意中看見一個大男孩的眼淚,她一時分了心。

她不懂為何一個窩在牆角的陌生人會吸引她的目光,害她挨了對手一個側踢,還得被父親罵。

「你過來。」傅晉爵沉下臉,對她招手。

「是。」硬著頭皮走到父親的身旁,抬頭觸及他嚴厲眼神,她又低下頭。

「作任何事,要『無我』,忘了自己,才能做得好,了解嗎?」父親充滿威嚴的聲音從她頭頂上鏗鏘有力地落下。

無我?

她完全不了解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每天睜開眼,就是想辦法做好「傅依綠」。她沒有真正笑過,也不曾哭過,更沒生氣過,這樣還不夠「無我」嗎?

「你氣息亂掉了,你在生我的氣?」傅晉爵瞅著她,表情平靜,情緒卻深沉得不見底。

她一驚,迅速回答。「不是。」不論想什麼,總是躲不過父親眼楮。

「你可以幫幫他。」傅晉爵突然莫名其妙地丟出這句話。

「幫誰?」她一頭霧水。

「潘人浩,剛才出去的那個男孩子。」傅晉爵淡淡地說︰「他的爸媽和妹妹全都在一場車禍里過世了,他剛好躲過一劫。他爸媽都是醫生,我當年在台灣最窮苦潦倒時,他們曾經幫過我。知恩要圖報,依綠,你記住這句話。」

她點頭,掩飾心里的震驚。「是。」

「沒事了,你去練習吧。」說完,傅晉爵掉頭就走。

看著父親的背影,傅依綠疑惑。剛才不見他有絲毫的悲傷,好象敘述的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可是卻又交代了一個責任給她……父親到底是無情,還是有情?

上完跆拳課,依綠上樓走進浴室,洗去一身疲憊,洗完後,她拿了干毛巾擦干濕發。

進房前,她踫到煮飯的何嫂。人近中年、有些發福的何嫂待在傅家至少十年了,笑起來眼楮都會眯起來。她笑著問依綠——

「小姐,肚子餓嗎?要不要我下個面給你吃?」

「好啊,你煮的面最好吃了。」依綠四處張望,「我爸呢?」

「老爺還在公司。」何嫂拿過她的毛巾,幫她繼續擦干頭發。

「那個……那個男生呢?」不曉得他的來歷,依綠完全不知要怎麼形容。

「潘少爺嗎?」何嫂想了想。「在房間吧。來一個禮拜了,除了吃飯,其它的時間也不見人影。剛才叫他吃飯,他還耍脾氣說不餓,不想吃哩。」

「喔……」依綠點點頭。「何嫂你先去忙吧,頭發我自己吹干就好。我的面里不要加蔥喔。」依綠轉身往房里走,突然想到一件事,她又回過頭——

「呃……煮兩人份好了。」

夜深了,就算是夏夜,大理石磁磚還是凍人。

依綠穿著絨毛拖鞋,剛吹好的頭發亂糟糟,穿著白色睡衣的她,端著托盤站在潘人浩的房門口躊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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