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終究是她不夠莊重,才會承擔這樣的狠心絕情。
罷了、罷了,就這般花自飄零水自流,鏡花水月一場空夢……
耳里听著嬤嬤們的對話,晴兒像尊木雕似地,再也動彈不得,她渾身僵冷,肩頭微微顫抖,面上眉弓緊鎖、眼神渙散,無助與茫然充滿臉龐。
迸嬤嬤往桌上奮力一拍,「查姑娘,你最好趕快動手,否則夜里繡不完,就真得罰跪了。」
林嬤嬤一聲冷笑道︰「這跪呢,也得訓練,據說御史家的薛姑娘門風嚴謹,治理下人用的是嚴刑重罰,如果一個不合意,罰跪是小事兒,打斷手腳是常事兒。查姑娘不好好練習,怕是往後要大吃苦頭呢。」
「那也不一定,倘若她肚子爭氣點,一進門就帶了入門喜,說不定還能過上些好日子。」
「你傻啦,那個薛姑娘和可卿姑娘是截然不同的性子,豈容得下小妾產子?她不懷孕沒事兒,一懷上孩子,準死。」
「真的假的,那薛姑娘手段這麼高?」
「沒辦法,薛大人性好漁色,若非薛夫人治人有術,家里那麼多小妾,不一個個爬到她頭頂上去?你听過薛大人家里哪個小妾有孩子?一懷上,不是一碗紅花葬了命,就是打落胎、趕出府去……」
她們一句接一句說,說得精彩絕倫,像一出好戲在她眼前上演,她們不曉得晴兒听進幾分,只曉得她木然的眼神昭告著,她心已死。
夜深,晴兒沒完成繡品,她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冰冷的地面冷不過她的心,風靜,裙若凝雲不動,可那心底,一聲聲的嘆息,重重滑落。
宛妃端來藥湯,輕放在兒子手肘邊,眼看著他人在這里,心已遠離,微微一嘆,這是她鐘愛的兒子啊。
惠熙抬眼,給母親一個勉強的笑容,宛妃拍拍他的肩,眼底有無盡心疼。
「惠熙,娘知道你有太多委屈,只不過世間人,多是身不由己。」
他與皇上的爭執早已傳遍後宮,這幾日,宛妃眼睜睜看著兒子因為與外頭斷了訊息而焦心憂慮,坐立不安,心中滿是不舍。
惠熙放下毛筆,凝目問︰「娘,您在後宮,快樂嗎?」
宛妃不愛兒子喊她母妃,愛他們像平民百姓一樣,親親熱熱地喊她一聲娘。
「這後宮里有很多東西,有名利、權勢、富貴、尊榮、虛偽……可就是沒有快樂。」
「娘,當年你為什麼要進宮?」
「你問錯了,你該問的是,我有什麼資格不進宮?我沒有資格,因此我得進宮。」幾句話,道盡身為女子的無可奈何。
「後悔嗎?」他握住母親的手,眼底透露出心憐。
「娘沒有後悔的資格。我曾經恨過你外公利益燻心,把親生女兒送進來這個暗不見天日的骯髒地方,可罵過一天、一月、一年……又能怎樣?此生,我是再也出不去了呀。生下你和務熙之後,我開始認真思考,我該不該為你們做什麼、爭什麼?權勢、富貴、尊榮……哪個是我真心想要的?」
「結論呢?」
「我只要想要後宮里一項最稀少微薄而珍貴的東西。」
「幸福?」
宛妃淺淺一笑,拍了拍兒子的頭,真想說他一聲傻氣。
「一團和氣中,總是暗潮洶涌,人情練達里,藏的是勾心斗角,在這樣的環境里,誰有權利得到幸福?沒有幸福,只能退而求其次,我要求平安,我要你和務熙平安長大。」
「可你總是和大皇子、太子相爭,想爭得那九五至尊的寶座,你以為坐上那個位置便可以得到自由、可以隨心所欲?惠熙,你錯了,你父皇並沒有你想像的自在。
「有競爭便有權謀,權謀所在,危機所至,孩子,你讓娘很操心呢。用心計較般般錯,退後思量步步寬,你要自由自在、要海闊天空、要尋找你一心一意想要的快樂……只有離了這座皇宮才辦得到。」
這些年,宛妃看得透了,人人向往的黃金寶地不過是一座金絲籠,囚著無數身不由己的靈魂。
「娘,這些話您對我說過千百次,我都听不進去,但現在我懂了。」
「真的?是……那個女孩教會你的?」
「對,她叫做查晴兒,我遍尋不到真心,她卻告訴我真心易求,只要我付出誠懇,別人便會回饋真心。她無權無勢,卻活得自在無憂,娘,她與我見過的許多女子有很大不同。」
提起晴兒,惠熙臉上不自覺地浮上一層笑意,看得宛妃也忍不住為他開心。
「你喜歡她?」
「很喜歡。」她和楠楠不同,雖然都願意對他真心,但她心里裝的只有三爺,會做生意的三爺、聰明的三爺、了不起的三爺、偉大的三爺,他在她眼底,是獨一無二的神。
「可你和閱熙的婚禮辦在同一天,怎麼辦?」惠熙要月兌困,必得與王可卿拜堂,可那時,木以成舟,還能改變什麼?
「娘,我會有法子的,只是您……」
惠熙眼里透露著堅決,他不會就此屈服,在感情上他已經做了一回輸家,這次便是手段用盡,他也不準自己輸。
「不要擔心娘,如果你有法子得到自己的幸福,就放手去做,別像娘這樣子,綁手綁腳、恍恍惚惚,一生就這麼過去了。」
她輕嘆,環過兒子的肩,輕輕拍慰,像小時候那樣。
惠熙沒想到母親竟能理解體諒,心底一陣激動,他緊抱母親,額頭與額頭相踫,在這個後宮,他們習慣彼此相依恃。
「如果娘願意,待我安全月兌身之後,找機會回宮帶娘離開。」
「不要,太危險了,如果走的掉,你就帶著查姑娘遠走高飛,再也別回京城,知道嗎?娘老了,沒有力氣同你們去冒險,何況,你和務熙都不在京里,皇後再不會視我為眼中釘,而瑜妃娘娘待我很好,若皇後不暗地使手段,太子之位必然是瑜妃娘娘的壢熙所得,那麼日後,娘也不會受委屈。可是你得答應娘,有機會就給娘一點訊息,讓娘知道你們平安,好嗎?」
「娘,你別擔心,我計劃帶晴兒到梁州找務熙,京里的生意有人幫兒子打理,若確定梁州是個好地方,我會讓務熙回京時,想辦法求求父皇,帶娘到梁州,咱們一家人團聚。」
「看來你心底已經有了計劃,這樣很好。可這一路上,沒有人照料,娘多少還是不放心……」
「娘別操心,我是商人,走到哪里都有朋友……」惠熙截下她的話,安撫道。
這天,母子剖心相見,他們談晴兒的可愛特殊,談她帶給惠熙的快樂與幸福,談惠熙的生意,談兩江賑災,也談後宮歲月無數委屈、童時記趣與未來計劃。
接下來,直到大婚,母子倆格外珍惜每個日子,相聚已無多,宛妃要將所有祝福裝滿行囊,讓兒子帶上。
第8章(1)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發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標齊……」宮里派來的嬤嬤喃喃地念著吉祥話,一邊為晴兒精心打理發髻。
晴兒木然地對著銅鏡,臉上已無喜怒哀樂,她像泥偶般任人擺弄。
在知道王可卿被指婚給三爺之後,在曉得他們是青梅竹馬、親密恩愛之後,在弄清楚自己不過是一盤甜嘴點心,于三爺無絲毫意義之後……她的心已絞成碎屑再無半分感覺。
愛情不過是一場南柯夢,醒來才恍然大悟,夢里的揪心幸福、疼惜與眷戀不悔,不過是幻覺,那些甜得榨得出汁的好日子,只是鴛鴦戲水、游戲一篇。
只是……離了她,他可以旁若無人地幸福著;離了他,她卻連呼吸的力氣都被抽得精光。怎麼活呢?好難,每一分、每一刻,麻木吞噬了她每一根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