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跟雷尼爾閑聊往事的時間短促了些,這是他比較遺憾的。
"肺癌……"雷龍書還在消化他帶給他的消息。"末期?"
萬九怒瞪了他一眼。
"欽,我知道自己的病,不需要你重復一遍!"他對看護使了個眼色,她立刻離開病房。
"你過來這里坐,我有話要交代你。"他的手朝一旁的沙發揮了揮,然後無力的垂下。
不行了,他的體力大不如前,連舉個手都耗費許多力氣。
坐進沙發里,雷龍書的黑眸仍一瞬不瞬的膠著在他皺紋橫布的老臉上。
"為什麼醫生沒有給你打點滴?為什麼你還在這里?為什麼他們不給你治療?"他突然又發火了,一種陌生的恐懼感勾起他的怒火。
"別激動、別激動!"萬九太了解他的脾氣了,不慌不忙的說。"我都說是末期了,癌細胞都擴散到我的脊椎骨跟腦部,還有什麼好治療的,反正最後兩腿一伸就走了,我活到這把年紀,也夠了。"
他說得瀟灑,但听者可不這麼想。
一股酸意從鼻腔直沖腦門,雷龍書只覺得眼眶不停的發熱,整個人痛得難受,他伸手揉著眉間,阻止眼淚流出。
沒什麼好哭的,他又不是艾瑪,沒那麼多眼淚可以流。
這或許也不是個事實,又是這個老家伙的把戲,他以前也常裝死的。
老人嘆了口長氣。
"活了將近八十年,你這人呀,是我見過感情最豐富的人,你會變成現在這樣,我該負全部的責任,你會恨我也是應該的。"他已經快躺進棺材里了,難免會想起過往的事。
雷龍書將臉別向一旁。
他恨他嗎?應該是,畢竟他是將他最寶貝的人從他身邊奪走的罪魁禍首。
他恨他嗎?也許沒有,畢竟將近二十年,他是他唯一的親人,雖然他死也不願冠上他的姓。
"你想知道小珍珠的下落嗎?"
他的話讓雷龍書驚愕的抬起泛紅的眼來瞪著他。
萬九呵呵一笑,隨即劇烈的咳了起來,他連忙拿起一旁的手帕來捂住口鼻,等咳意稍歇,白色手帕上也多了幾點暗紅色的血滴。
他顫抖著手拭去嘴角的血漬,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
"你當然想知道她的下落了,這些年來你心心念念的都是她,別的女人也沒見你正眼瞧過一眼。"
"她在哪里?"雷龍書發覺自己的喉嚨苦苦澀澀的。
小珍珠……他的確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個原本屬于他,卻被他們給奪去的小女孩。
小珍珠……他的小女孩,該有十八歲了吧?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萬九笑著搖搖頭。
"阿書,有時候你真讓我覺得訝異。你可以獨自一人面對手持重型武器的恐怖份子而不心驚膽戰,也可以赤手空拳的對付銀行搶匪,但為什麼面對面那麼久了,卻認不出來你心心念念了十五年的人?"他的三角眼里忽然閃過有趣的光芒。
雷龍書皺起眉頭,"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把小珍珠帶回來了?"他的心跳突然猛烈了起來。
"帶她回來的不是我,是你。"
"不可能!我一直都待在公司,哪里都沒去——"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無法置信的瞪著萬九。
萬九對他攤開手。
"這算是我對你的補償,十五年前我從你身邊搶走她,十五年後我讓你親自帶走她。"他微笑了起來。"我早就告訴過你要對她好一點,你又不听。"瞧,這就叫做不听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他的話簡直是間接證實雷龍書心里所想的,倏地,他只覺得一陣大雷直接打上他的腦門,將他震得七葷八素,不知身在何處。
"不可能!艾瑪不可能會是小珍珠,她們兩個一點也不像!"他無法接受這件事,他根本無法將小珍珠與艾瑪的影像兜在一起。
"要是艾瑪過了十五年還長得像個三歲娃兒,那也未免太可怕了吧?"萬九欣賞著他忽青忽白的臉色,真是精采。
"不可能!不可能——"雷龍書站起身來,焦慮的踱著腳步,怎樣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你不相信,那就當我沒說好了。"萬九按下叫人鈕,看護馬上走進來,他要她給他弄平枕頭,他想睡覺了。
雷龍書還在震撼中。
躺在床上,萬九看著天花板。"我活不了多久了,只是想把真相告訴你,好讓自已少些遺憾。"他喃喃道。
"艾瑪的媽媽是雷尼爾最疼愛的妹妹,只是她太叛逆,自己一個人到尼泊爾旅行時,遇見一名同樣到尼泊爾旅行的台灣男子,兩人相戀後,艾瑪的媽媽就跟著他回到台灣,兩人沒有結婚就生下了艾瑪。可惜她因為生產完太過虛弱,加上水土不服,艾瑪出生不到半年她就撒手離世,男子受不了打擊,一年多後也自殺死了,結果才剛兩歲的艾瑪就被送到了育幼院門口。"
"你為什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萬九歪著頭看著他,眼里有著惻然。
"因為她父親就是我的兒子,是我把她放到育幼院去的。"
他的目光望向遠方,眼角有些濕潤。"那時我太窮,留下她,她只會餓死。諷刺的是,在送走她一年後,摩納哥皇室的人找上了我,我才知道艾瑪的媽媽是皇室的人,就帶他們到育幼院去要回了艾瑪,然後領養了你。我很感激你,畢竟你將艾瑪照顧得很好。"
"後來雷尼爾給了我一筆錢,又開了家公司讓我當老板,唯一的條件是,不準向艾瑪吐露她的身世,我了解他的顧忌,他不想讓艾瑪知道自己悲慘的身世,我也不想。"
"為什麼你從不對我說?"雷龍書站起身來,雙手緊握成拳,面容悲憤。
他明明知道他一直為小珍珠的事在折磨自己,而他什麼都知道,卻一直隱瞞他!
"我誰也沒說,這是我跟雷尼爾的約定。"萬九說。"不過一切都快要結束了。"
"什麼意思?"他的話像一只冰涼的手,冷不防的攫住雷龍書的頸項,讓他的寒毛根根直豎。
"爭取艾瑪到台灣來實習是我的主出息,雷尼爾並不太樂意,加上知道艾瑪在台灣過得並不好,他已經決定下個月要派人接她回摩納哥。他還挑了幾個歐洲貴族,打算讓她跟他們交往,以確保他的小外甥女能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交往?!"雷龍書忍不住咆叫起來。"她才幾歲?現在就要把她嫁出去,他是不是跟你一樣老糊涂啦!"
結婚嫁人這兩個老不死的憑什麼左右艾瑪的生命!他們以為自己還可以像當年那樣為所欲為,想將她從他身邊搶走就搶走?沒那麼容易的事!他現在也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做不了的小毛頭了!
"我倒覺得很好,她嫁給貴族總比在這里被你們當成神經病來得好。"
"誰敢當她是神經病?我第一個宰了他!"他咬牙切齒的,忘了自己前不久就這麼說過。
"不要在這里大吼大叫的,我是個病人。"萬九不悅的斥責,旋即閉上眼楮。"反正雷尼爾要怎麼做我是管不著,也懶得管了。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雷龍書沖出病房,找到主治醫生後,壓抑住暴躁的情緒,好聲好氣的向他詢問了萬九的病情。
他希望老頭子只是故意開個玩笑來報復他,但醫生告訴他的一如萬九親口所說,他已到了肺癌末期,而且簽下拒絕急救的同意書。
步出醫院,回到公司,他將自己關在辦公室里,什麼話也不說,什麼人都不見,直到夜幕低垂,他才離開辦公室,開車回家。
他從沒感覺如此無力過,他需要找個人好好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