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二甫放下碗筷,眼角余光突然瞄見有個身影溜過。
他轉頭眼一瞟,原來是方舞。
說起方舞,信二想到昨晚他要底下人調查的資料他還沒看。方舞對人奇異的畏懼教他頗感好奇,所以信二才難得地要人調查她。
只見他起身進入書房,抽出牛皮紙袋里的紙張一讀,他眉心忽地一皺。
想不到女孩跟他有著類似的過去。
出生後不久,當時的小方舞就被人送到育幼院前遺棄,包裹著她的大毛巾里只塞了一張紙條,上頭只寫著
案︰台灣
母︰日本
請幫孩子取名為方舞。
她的個人資歷只消一張紙就寫盡。
信二發現,底下那一疊約莫十張紙,竟是她的病歷。他抿起薄唇細讀,這才發現方舞為何會對陌生人如此恐懼。
那是一個秋日,當年仍是小學生的方舞跟著同院的哥哥姊姊一塊走回育幼院,就在一個轉角,幾個人不經意撞見跑去超商行搶的歹徒,為了逃月兌,蒙著頭臉的歹徒竟隨手抓了年紀最小的方舞當人質。
這事信二依稀留有印象,當年這件事鬧得相當大。方舞被挾持後約莫三天,警方被一通奇怪電話招至一處荒廢倉庫,尋找到小女孩蹤影。或許是因為受到過大的驚嚇,被找到的小方舞只要身邊出現男性陌生人,她便會嚇得有如驚慌的小貓,飛也似地逃開。
嘆了口氣,信二將所有資料全部拿出去丟進庭院的焚物桶,一把火將它燒成紙灰。他抬頭瞥向庭院,穿著黑色襯衫、洗白牛仔褲的小身影依舊揮汗如雨地辛勤工作,但此刻看著她的眼神,已和方才有了些許不同。
「少爺,九點半了。」光子姨站在紙門外提醒。
「我知道了。」信二應了一聲,舉步走回臥房更衣,手指才剛搭上腰上系帶,像是想起什麼似地他抬頭喚了聲。「光子姨。」
「嗨。」
「那個方舞,她工作閑暇會像阿福伯那樣,過來跟你們聊天嗎?」
「根本不會。小舞怕生得緊,別說跟我們聊天,她到這一個多月了,就連過來主屋討個水喝也不曾。」
「這樣啊……」信二突然交代︰「送壺熱菊茶來。」
「是。」
熱菊茶送上之後,信二拎著沉沉的鐵壺與茶杯來到庭院。
十點鐘,頂上太陽已見毒辣氣勢,只見仍蹲在庭院剪枝的方舞,頭上已多了頂帽檐偌寬的草帽遮陽。
信二黑眸注視著她汗涔涔的側臉。說也奇怪,一般人滿身熱汗會讓人覺得黏膩討厭,但在方舞臉上,那汗,卻只會突顯她的清柔嬌瘦,他心里突然浮現一股想將她抱在懷里呵疼的沖動。
信二停在五公尺遠處,朝她身影喊了聲︰「喂。」
方舞倏地轉頭,一見是他,遮掩在黑框眼鏡下的眼眸,瞬間閃過警戒。
「有、有事嗎?」她垂著頭站起身,神情局促不安。
「听說你從不進主屋討水喝?」
「啊?水?有、我有……」她小手一指擱在旁邊的透明水瓶。
信二眼一瞟,近一千CC的水壺如今只剩下不到半瓶。他看向她,兩人目光相接,只見方舞臉上浮現淡淡紅暈。
信二沒開口方舞也看得出他想說什麼……剩那麼一點點……
「這給你。」不待她接下,信二主動將茶壺與杯子放到一旁石椅上。
方舞驚訝地瞠大眼。她一向不跟人親近,所以打從她進來工作,她每天喝的水、吃的飯都是她一早從家里帶來。有時水喝光了,她也會硬撐到下班之後,再飛也似跑回家猛灌。
現在該怎麼辦?
「我……」方舞說不出拒絕的話,可也不敢冒昧地接受信二好意,整個人就僵在那不知所措。
瞅著她慌亂不安的表情,信二奇異地綻出了抹笑。
一望見,方舞眼一瞠。她不曉得原來人笑起來的樣子,可以這麼地好看……比她剛剛在修剪的白色桔梗更令人驚艷。不知怎麼搞的,原本平穩貼在她胸口里的心髒,像是突然間擠滿了嗡嗡嗡亂飛的蜜蜂,一下跳得飛快。
就在這時候,光子姨在主屋那兒喊了聲「少爺」,信二回頭一揚手,丟下一句︰「茶很燙,慢點喝。」說完即離開了。
方舞瞠直大眼一路跟著信二移動,直到見不到他身影,她才轉回頭,慢慢接近鐵壺所在位置,一臉像看著什麼爆裂物似的不安表情。
少爺為什麼要送茶給她?鮮少接受他人好意的方舞實在無法理解。他跟她不太熟不是嗎?
一顆小頭左右四下張望,直到確定身邊沒其他人,這才悄悄用戴著園藝手套的手指觸踫燙熱的壺身。唔!她嗅嗅空氣中,除了慣常聞的花香草香之外,還多了一股特殊的茶味。就像好奇的小貓,方舞繞著茶壺左轉右轉之後,終于忍不住月兌下手套,伸手斟了一杯。
透明的熱茶傾注瓷白色圓杯,遂凝成一方小小青黃色湖泊,一股淡雅的菊花香氣涌入鼻間,方舞捧起圓杯,噘唇啜了一口。滑過喉間的微苦甘甜,讓人突然覺得神清氣定、心神靜謐。
「好好喝喔……」
喝盡杯中茶水,方舞轉頭看向主屋,寬敞莊嚴的屋舍一如往常靜靜伏立在樹林里頭。她帶著一種虔敬的心情放下手中茶杯,再拾起手套戴好,重新回到原本的工作崗位。
「院長說過,接受別人的好意,就要去跟人家說謝謝,可是……」她一想到要去跟少爺說謝謝,又要看到他的臉,不知怎麼搞的,她心頭那群小蜜蜂,又突然嗡嗡嗡地騷動了起來。
「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一邊修剪著擺置在石台上的桔梗花睫,方舞邊皺起眉頭喃喃煩惱著。渾然不知陰暗處,有一雙炯亮黑眸,正感興趣地覷看著她。
第二章
那壺菊花茶,只是一個開端。從那之後,只要信二在家,他一定會主動送壺茶給她。
為什麼要如此費心?信二思忖,或許是喜歡她那滿是虔誠的喝茶表情吧!尤其信二听光子姨說,每回方舞送回茶壺,都會事先將它洗淨,再用毛巾墊著底部以防被刮傷——更是讓信二欣賞方舞幾分。
那種心意被人審慎看待的感覺,他還滿喜歡的。
這樣若有似無地來回持續半個多月,一日傍晚,信二自東京事務所返回箱根,才剛踏出連接地底停車場的電梯,方回到「櫻之間」,就瞄見敞開通氣的門下廊道上,擺了一個長形物。
什麼東西?
信二拿起一看,發覺竟是一只用五色木料細工嵌成的木盒,這種細工木盒在箱根一帶相當有名,大小大概可以放上三支鋼筆。打開一看,里頭放了一張字條,線條柔軟細小的字跡寫著日文——
謝謝你小舞
他突然想起宮崎駿有部卡通名叫「貓的報恩」,一直以來方舞畏怯的特性都讓他聯想到貓。而這東西,信二忍不住微笑,或許也算是一種真人版的「貓的報恩」……
「少爺,可以用晚餐了。」光子姨進來收拾信二丟在一旁的西裝上衣。瞧見信二手上的細工木盒,她突然呵呵呵地笑了出聲。
信二目光調向她,眼神疑惑。
只見光子姨從頭上拿下一發簪,炫耀似的還給信二看。「小舞今早送的。很漂亮對吧!」
方舞?!信二驚訝。「她直接拿給你?」
「對啊,就送茶壺回來的時候。一臉羞怯怯,臉紅得跟晚霞一樣,說這是一點小心意……」光子姨模仿著方舞當時的動作,然後又呵地笑了一聲。「好可愛啊她!下午鄰居發現我這簪子,大家都夸說它好漂亮,問我在哪買的,哼,我才不告訴她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