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麻煩,你盡避回去復命。」透過菱花鏡,可見他冷厲的眼,「我不會難為你的……你瞧,今晚的月色好美……」
月色?灰蒙蒙的天,亦非滿月,哪里來的美呢?大李皺了下眉,卻沒心去探究她的心。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華麗的裙擺逶迤在地上,她的腳步緩慢而高雅。她挺直了背脊,抬高了頭顱,白皙的臉上施了淡淡的胭脂,一點朱唇艷得似鮮血欲滴,明眸皓齒,噙著的是淡淡的嘲弄。
許久未曾的盛裝,當她看著鏡中濃裝艷抹的面容,恍惚重回洛陽。還以為終于可以洗盡鉛華歸于平淡,卻原來她的命運從未曾有過改變。
一步步拾階而上,雙腿仿佛被灌了鉛樣沉重。邁出這最後一步,便再也無法回到從前,終于可以了斷了——不是嗎?
眉輕揚,卻未觸到那曾令她含笑相凝的溫柔眼神。那人一徑與人笑談,仿佛根本未注意她的出現。心下淒然,她卻仍綻放明媚的笑,「紅紗見過小王爺。」
「何必多禮呢!」帶笑的眼中多了些什麼,那是從前隱藏極深的,如今卻那樣放肆張狂。
史朝義回望著她,眉輕皺,雙眸如秋來寒潭深幽難測,「你的身體……」原要大李教她托病推辭,誰知她竟……不解他的一番心意,讓他又氣又惱,偏臉上又要笑吟吟地裝作滿不在意。
「且容紅紗一舞……」縴指輕揮,一旁的琴師調弦轉音,奏出的竟是一曲「清平調」。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以大學士進獻貴妃之詩而譜就的曲調,如今卻是由她這樣一個舞妓舞就。是荒唐是可笑還是一場悲淒?那位大唐第一美女大概是所有男人心中的美夢吧?所以才會是這「清平調」。
唇角上揚,她的笑飄忽不定得難以捉模。明眸半合,她的手臂緩緩移動,腳下滑動,舞就一段驚艷。
她是一個舞者!縱有再多的悲怒、怨恨,當絲竹之聲響起,她便不由自主,別無選擇。仿佛她的一生都只是為這一支舞……
她就是舞——一支炫人眼目、醉人心扉的舞。飛揚的紗衣、施轉的綢帶,那樣的輕盈,飄裊如天邊那抹要被風吹散的閑雲。當曲終時,她輕輕地撲在地面。彩裙花瓣樣鋪散而去,而她的笑,那種笑——像是水畔隨風飄落的桃花,帶著淡淡的悲淒與無奈,卻是無悔……
「曲終舞罷,我的戲也該散了……」當她講這句話的時候,神色仍是淒絕,甚至唇邊猶帶笑意。但史朝義卻听出了一種絕然,一種慘烈,一種不祥。
「寒兒——」他疾叫、起身、撲前,饒是應變迅速,卻已無法阻止她傷害自己。那一柄閃著寒光的匕首已深深切入她的腿。血像蛇一樣順著冰冷的刀鋒滑下,滴在白色的地毯上,綻出妖艷的血蓮。
原來刀鋒切進肌膚是這樣的感覺,冰冷的刀鋒——
好似臘月天沁人冰湖。不知為什麼,當史朝義傾近握住她染了血的雙手時,她竟還能笑出來。
「你瘋了!竟然這樣傷害自己……」那男人吼著,聲音里再也沒有半絲溫柔。
她怔了半晌,突地抬頭,「我沒有瘋!我只是不再需要這雙腿。今生今世,不再舞蹈——因為這世上再也沒有值得我為他而舞……」
「你——」心口沉沉地一痛,像有人當胸打了一拳,他俯身抱起她,急急大叫︰「傳大夫——去叫莫大夫!」
「不必!」因疼痛倒抽一口氣,「便是華佗在世也治不好我的傷,又何必勞煩費心呢?」她傷的豈是在皮肉?還真道自己是鐵石心腸,分明下定決心,下手卻先怯了三分,卻原來,她也是個膽小怯懦之人。
「閉嘴!女人……」史朝義暴喝,早已失去了平日的從容與冷靜,「大李,還不快去請莫大夫!」
大李幽靈一樣出現在門前,淡漠的神情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將軍,莫大夫是軍醫,非軍令不可擅離軍營。」
史朝義瞪著他,厭聲道︰「傳我的命令……」
「就用我的令符好了。」安慶緒近身遞上刻有金字的鐵牌。大李斂眉,終于動了。史朝義擰著眉,不及說話,已抱著岳紅紗沖了出去。
深沉夜色,黑暗無邊無際地蔓延著。安慶緒站了許久,終于俯身拈起染血的匕首,唇角流出森冷的笑,「不在乎?沒關系?史朝義,終于找到你的弱點了……岳紅紗,你真的是很特別的存在……」
第七章
一片靜寂,這間屋子原本該是充滿笑聲,滿溢幸福,如今卻冷淒寂靜得像座墳墓。
縱是莫大夫再三告之傷者只傷到皮肉而未傷及筋骨並無大礙。但只要一想起紅紗舉起匕首狠命刺下的那一霎,他就禁不住打冷戰。是怎樣的悲淒怎樣的怨恨才使她做出這樣悲壯慘烈之舉?!
雙指滑過額頭,揉捏著鼻梁,他直直地瞪著推門而入的大李,「你到底對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盡避他的聲音淡然平和,但大李知道他正在極力壓抑怒意,「我對她說——是你讓她到廳前獻舞……」
只一句,史朝義但覺腦中轟然作鳴,依稀听到她甜膩的聲音︰「琴者斷弦,因失知己。若失去你,我必斷此雙腿,終身不舞……」那一夜的戲言曾令他痴笑如醉,如今卻是——
「我還告訴她小王爺要的不只是一只舞——她該為你犧牲……」他的話止于一記重拳。
「誰準你這麼做的?」史朝義狂吼,眼中赤紅一片。
「誰準我這麼做的?」扶著桌腿,大李搖晃著站起身,拭去嘴角的血跡,冷笑著道︰「難道你忘了曾說過,為了達到目的不惜犧牲一切嗎?還是那個命我鏟除一切阻礙的史朝義早已溺死在愛海情潮?」
「史朝義!看看你自己吧!如果你忘了自己是什麼樣的人,那麼就讓我來告訴你——史朝義,一個生得卑微下賤,卻要活得驚天動地,死得轟轟烈烈的男人!無血無淚,野心勃勃,為換取生存,既便親手殺死追隨多年的部將也毫不遲疑。從死人堆里爬回來,你就只是為了今天遇到這個女人嗎?
「與其默默無聞地死去,不如驚天動地地活過,轟轟烈烈地死去。皇帝,既然他人做得,我又如何做不得……那些話尤在耳邊,但那個酒罷狂歌、笑指蒼天的史朝義到哪兒去了?那個令我誓死效忠、萬死不辭的史朝義哪兒去了?就因為這麼一個女人,你的冷酷無情化作了甜言蜜語,英明果斷成了優柔寡斷,甚至為了她連一樁能更接近安家,鞏固勢力的好姻緣都甘願放棄。好!你是精心布置,借機會以低價購人史家產業狠狠地賺了一筆。對此,我無話可說……可是現在,你又為了她得罪安慶緒,那麼,將來你還要為她放棄什麼?!」
大李沙啞著聲音,冷峭的目光含著淡淡的嘲弄,「我李風武為什麼帶著一幫兄弟追隨你,甚至連名字都甘願舍棄。難道就是為了看你為了個女人神魂顛倒,甚至毀了數千弟兄五年來苦心經營的一切嗎?」
「我——沒有忘記自己所說過的話,也沒有忘記要做的事……但是,她不同……」史朝義澀聲道,「她,她——是我選擇與我共同走完這條路的女人,我希望當有一天我站在終點時,有她相伴……我不想再那樣、那樣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