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她憤慨的語氣、哀然的眼神,還是絕望的表情?莫名地,一種微妙的情緒令他剛硬的心為之一軟,隨即心頭一凜,殺機再起。這女人,的確有惑人心志的本事,竟連他都幾乎被迷惑。大掌下移,悄悄握住劍柄,卻突听她輕輕一嘆︰「這一生,就如一場夢!而今,也該是夢醒之時了……」秀目微合,唇邊猶帶笑意,「動手吧!」
一陣沉寂,她自然見不著李武風面色數變,掌中劍松了又緊,緊了又松,更不知他心—上幾度翻騰,天人交戰。
許久,但听他平聲道︰「我是一個軍人,服從命令是我的天職。而我所接到的命令就是護送你安然返回洛陽。」
美目乍睜,岳紅紗望他許久,終是一句話也沒說。
路途遙遙,因滿月復的心事,岳紅紗無心言笑,而李武風更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兩個人有時一天都不交談一句,倒像是兩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這一日,行至魏州境內。離洛陽已越來越近,她卻反是心生茫然,萬般滋味在心頭。
酒樓上,恰逢有人酒後撒潑,調戲賣唱的少女,竟無一人上前阻止。一問之下,才知那領頭的漢子竟是魏州新任守將,余者不是太守之子、郡王之佷,便是家資萬貫的少爺。
她氣憤滿心,竟記起史朝義沉悶的語氣︰「邊兵如芻狗,戰骨成埃塵。我們這些小人物在那些皇親貴戚面前根本就連狗都不如——甚至在他們心里是從來都不存在的。我不甘心——當我們這些小卒于戰場上流血犧牲時,那些高官權貴又是在做什麼?那個奉天承運的皇帝又是在做什麼?歌舞升平,國泰平安?他們的快樂與享受是建立在我們這些小人物的血淚之上!既然那等昏庸之輩也可居于高位,我為何不可取而代之……」
政治向來不是她這等女流之輩所關心的,但眼見耳聞,又豈可全盤否定史朝義的觀點?
少女的尖叫哀求響在耳邊,她兀然起身,「夠無法了!你們這群吃喝玩樂、欺壓良善的草包!像你們這樣不學無術、混吃等死,也不必等安祿山的二十萬大軍攻來城破而亡,干脆現在就自己上吊自刎,早死早超生得好!」
她的咒罵人人听得清清楚楚。
一時間,酒樓上一片寂靜,眾人面面相覷,最後還是那守將最先警醒,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好個賤婦!咒罵朝庭命官,其罪當誅!竟還敢造謠生事,污陷郡王謀反,真是罪大惡極。左右,還不快快將這瘋婦抓住!」
「該抓該殺的不是我,而是你這狗官!若不是有你這種貪官污吏,又豈會讓老百姓苦不堪言、心生怨尤、寒心至此?若不是有你這種花錢買官的無用草包,又豈會讓心生不軌者暗道大唐無人、軟弱可欺?」眼見有人迫近,她卻不動。只罵個痛快——活該這混蛋倒霉,做壞事偏生踫上她這心情大壞的女煞星。
她想李武風會出手,卻不料一旁坐著的李武風竟紋絲不動,似乎存心要看笑話。被人緊抓著雙臂,一個巴掌先摑在臉上,她又氣又恨,破口大罵,卻偏忍著不開口求救。
李武風揚起眉,淡淡扯出一絲笑。知道她是個烈性子,卻不想竟倔強至此。但是相處月余,他還是沒法子想象主子會喜歡上這樣的女子。
拈起茶盞,他悠閑地品著茶,倒也不急著出手,卻見那廝越說越下流,連手都不規矩起來。突地一股怒火上涌,他身形一動已閃到場中。未看清動作,就听得「 嚓」一聲,慘叫聲起,輕薄紅紗之人已抱著斷手急急跳開,鼻涕眼淚都痛得流下來。慘嚎聲聲,只差沒就地打滾了。不等他吩咐,已有打手上前圍攻,轉眼間酒客四散,只剩李武風一人被圍在當中。
縱是對方人多勢眾,岳紅紗卻一點也不擔心,甚至還很有先見之明,很好心地提醒仍緊抓著她的兩個漢子︰「二位最好還是先放了我的好,以免一會兒比那幾位傷得更重……」
「賤貨胡說八道!」限聲怒罵,但眼見同伴一一被人打倒在地,哀號連連,而那面寒如冰的男人已大步而來。兩人對看一眼,竟齊齊拋開手落荒而逃。
瞥了她一眼,李武風也不說話,轉身便走。
「等一下!」岳紅紗急叫,突然幾步上前模出錦衣漢子的錢袋拋給那一直呆站一邊的少女,「還不快走!傻了不成?」一句話說得那女孩如夢初醒,抱緊手中琵琶施了一禮匆匆而去。
李武風一皺眉,大步遠去,岳紅紗忙跟了上去。雖說英雄要敢做敢當,絕不該臨陣退縮,但她這好打不平的小女子終不是個大英雄。就像是李武風有一身本事,還不算什麼英雄好漢,照他的話說——一個軍人而已。
「你倒也算得上俠盜了,居然懂得劫富濟貧!」說這話時人已在魏州城外,他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卻不無嘲弄之意。
「我這點本事,比起你們又算得了什麼?」岳紅紗冷笑,左頰紅得似涂了最艷的胭脂,已有些浮腫,正一絲絲地抽痛著。
「既然知道疼,就莫要逞什麼英雄。」隔著簾幔,沒有回頭,單只听她抽氣的聲音也想得到她欲揉又怕痛的可笑模樣。
「你覺得我是在逞英雄,多管閑事,所以才故意讓我多吃些苦頭是嗎?」她冷著聲音,卻是沒有一絲怒意。反正早知道他是對她沒什麼好感的,又何必在意。
「不錯!」突然有了絲怒氣,為何出手救這禍水狐狸精?若她就此喪命,豈非一了百了?
「喂!你在生氣?」沉默一會兒,她低低的聲音傳來,「說說話好嗎?實在是太靜了……靜得讓人揪心——哪怕是說說他也好!說他是狠心無情,殺人如麻;說他是叛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說他是負心薄情,郎心似鐵,凡是粘上他的女人都沒好下場……」聲音越來越低,隱約有滴水聲。
李武風的胸口倏忽一悶,更添氣惱,「告訴我,他是天殺的壞胚,讓我恨他怨他忘了他……」
「你很想知道他的事?」不知為什麼,他的心一軟,竟真的如她所願,「第一次見到將軍,我還只是個剛參軍的毛小子。那時候看見只比我大個兩三歲的將軍騎著高頭大馬,身後隨著侍從衛士,威風凜凜的,真的是很讓人忌妒。又不甘心,只想他有什麼了不起的,不過是靠了老子爬上去的草包。後來才發現他並沒有我想的那麼不中用!和元帥的關系也不像是慈父愛子般那樣融洽……」
「記得有一次,一個兄弟因酒誤事幾乎被當場拖出斬首,而將軍為了救他自願挨了五十軍棍……就算很久以後,他告訴我那是為了籠絡人心而做的小小犧牲,但我仍然記得那時的感動與欽佩……」
「後來,一次隨將軍往敵營偵察敵情,卻不幸遭到敵軍的伏擊。百人同去,回來的卻只有十一人。就是在那一次,為了逃出敵營,他親手殺了身負重傷的手下。雖然震驚于他的狠辣絕決,但我們很清楚,若不是他,就連我們這幾個也無法活著回來。回營後,將軍一力承擔所有的責任,接受軍法處置。那一晚,我們幾個悄悄溜進將軍的營帳……才知他身上除了新近的鞭傷、棍傷,還有許多舊創。劍傷、刀傷、槍傷、箭傷、燒傷,只要你想得到的創傷,他幾乎都有……他從來都沒有說,而我們也無法想象他從前究竟過的是什麼日子……趴在床上,見著我們,他竟還能哈哈大笑。然後對我們說了一句話︰‘這世上受責罰的永遠都是沒權沒勢、任人宰割的小人物,要想掌握自己的命運,就只有擁有絕對的權力!’就為了他這句話,我們十個兄弟退出了軍隊,隱姓埋名,或為密探,或為僕佣,或為商賈,集合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打我們自己的江山。我們都想著總有一天,我們會得到那種至高無上的權力,改變自己卑賤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