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他們來說,沈琪瑄是個待人很和善的讀書人,而且長得還好看!長得好看的人,總是很容易讓人心生親近之意。
「沈公子,要去看花燈啊?」看到他下樓,守在樓下看店的伙計不由開口問了一句。
沈琪瑄搖搖頭,「肚子餓了,廚房有什麼東西吃嗎?」
伙計一下笑起來,「巧了,老板娘在灶上給公子煨了一鍋雞湯,說是等公子餓了好拿來填肚子。」
沈琪瑄忍不住笑,「勞煩老板娘掛心了。」
伙計客氣道︰「老板娘說了,沈公子是厚道人,銀錢給得足足的,她費些心是應該的。」
沈琪瑄隨手朝伙計扔過去兩個銅錢。
伙計喜笑眉開地接住,「我去給公子端雞湯。」
「有勞。」
沈琪瑄在大堂挑了個地方坐下,看著門外斑駁的燈光,听著遙遙傳來的歡聲笑語,不自覺露出笑容。
人間煙火最動人心,看著這樣的煙火氣,她才會覺得活著真好!
果然遠離了那個令人窒息的常平侯府,空氣都變得清新自然了。
伙計從後廚走回來,等到他把砂鍋放到桌上,將蓋子一掀,那股濃醇的香味便立時彌漫開來,他忙盛了一碗給客人遞過去。
沈琪瑄接過碗,朝他一笑,「給我留兩個雞腿就好了。」
「多謝公子。」伙計憨憨地一撓頭,「我不著急,您先吃,等您吃完了我再收拾。」
她點頭,「也行。」
喝了碗雞湯,又把一只雞腿啃掉,沈琪瑄就覺得肚子有一點點撐,她不是不想多吃,但胃口太小。
看沈琪瑄示意後,伙計就將雞腿之外的雞肉都夾了出去單獨放好,然後將砂鍋重新蓋上,將剩下的雞湯送到她的屋里,好給她當夜肖,屋里備有小茶爐,可以夜里用來溫湯用。
這些日子因為沈公子,店里的伙計都得了不少好處,不只銀錢,還有這些吃食。
沈公子需要進補,可他胃口太小,每次老板娘用整只雞煲湯,除了喝湯,他最喜歡啃雞腿,剩下的大部分雞肉就便宜他們這些伙計了,可以拿回去給家人打打牙祭,沾點葷腥。
將砂鍋在桌上放好,伙計笑著對沈琪瑄說︰「砂鍋我就放這里了,您夜里餓了好熱來吃。」
「好。」
笑著目送伙計離開,沈琪瑄輕輕問上了房門,一個人慢慢在屋里踱步消食兒。
最後,她走到窗邊,打開窗戶,任由冷風從外面灌進來,看著遠處的燈火通明,听著風中送來的歡聲笑語,不禁心動。
要不要出去逛一逛?
想了又想,最後,沈琪瑄武裝好,揣好銀袋就出門去了。
出門在外,看好自己的錢袋子是頭等大事,什麼都能不帶,錢得全部帶上——當然,肯定不是所有銀錢都放在錢袋里的,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里的道理她還是懂的。
系好斗篷,戴上帽兜,帶著手爐和手捂子她腳步輕快地離開了客棧。
走過客棧前面一段相對比較冷清的路,人聲燈火便撲面而來。
熱鬧是要湊一湊,但是安全也要兼顧,通常這種熱鬧場面扒手和拍花子就比較多,沈琪瑄專門挑相對人少的地方走,看到喜歡的燈就多瞅兩眼,更多的則是觀察身邊的世間百態。
可最初的興奮過後,沈琪瑄卻忽然惆悵起來。
不知不覺間,在這個時代她就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了,穿越之前的事離自己越來越遠……
伸手攏了下斗篷,抬眸看向那燈火璀璨處,突然就有種與這世界隔離之感,她就像一個時光過客,走在時光長河里冷眼旁觀。
「走水啦……」
雜亂的呼喊沖天而起,原本歡快的氛圍頓時變成驚慌失措四分五散,人潮洶洶,火勢蔓延,喜慶畫面轉瞬變成災難現場。
混亂場面很容易發生踩踏事件,但人潮洶涌,要想不被人潮裹挾很難,好在沈琪瑄這個時候在的地方雖然臨河但身邊恰巧有株大柳樹,就算她身子弱不禁風,抱住柳樹也能抵擋一會兒。
四周響起「撲通撲通」的落水聲,還有大人小孩的哭喊聲,一切變得亂糟糟,沈琪瑄緊緊貼著大樹面河而站,听著有落到水中的人在喊救命。
為了躲避人潮踩踏,急切間跳入河中,才猛然想起自己不會水的不乏其人,原本靜謐的河畔變成了煉獄。
已經變成蹲在樹根貼樹抱頭的沈琪瑄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腳踝,嚇得她瞬間睜大了眼。
那人就像從冥河重回人間的鬼魅,渾身濕答答,借著她的腳踝將身子從河中完全拖出來。
是的,是拖出來,那似乎耗盡了這人的全部力氣,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手還緊緊攥著她的腳踝。
在這一刻,周遭的一切彷佛都與這一方小天地切割開來。
但手足無措也就是頃刻間的事,沈琪瑄幾乎是立刻將四周打量了一遍——值此動蕩之時倒也沒什麼人有心情看旁人,不是被人潮裹挾,身不由己,便是膽戰心驚躲在一地,心中祈求不斷,沒人注意到他們。
也不知過了多久,人聲漸稀,火光漸熄,河畔這一隅仍舊靜默。
天越來越晚,身上也越來越冷,沈琪瑄終于忍不住開了口,「還不放開嗎?」
那只攥著她腳踝的大手終于像是回光返照一樣動了一下,那個人沒有抬起頭,只有一個嘶啞氣虛的聲音響起,「倒是個耐心好的。」
「過獎。」
那人似乎終于攢足了力氣,從地上慢慢支撐起身體,如此冬夜渾身濕淋淋,卻也沒有瑟瑟發抖之勢。
沈琪瑄打量了眼,發現對方是位上了年歲的男子,大約得有半百之數,雖然落湯雞一般,但身上的衣服料子倒還不是特別差。
她活動著自己的手腳,好不容易才扶著身邊的柳樹站了起來。
手爐里的炭已經燒沒了,這時候已經變冷,她便收到了腰畔的布袋里,將雙手揣在了手捂子里,不發一言看著努力坐起身的人。
「不走?」老者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越發有意思了。
沈琪瑄立即轉身就走,連句道別的話都沒有。
老者訝異了下,又道︰「等等。」
她如言停下腳步,慢慢轉過身來,「有事?」
「你就沒有惻隱之心?或者半點兒好奇心?」
「我自己過得都不如意,哪來的惻隱之心給他人。至于好奇心,尋死之道罷了。」沈琪瑄說得認真。
老者卻像是沒听到她的話似的,以手中的那把刀撐地,要從地上起身,卻似乎有點無力,嘶啞道︰「過來扶我一把。」
看在他一把年紀的分上,沈琪瑄走過去扶了他一把。
老者勸道︰「相逢即是有緣,小子,江湖相遇能搭把手就搭把手,不是壞事。」
「好的。」
听她答得自然,老者又覺得怪了,「剛才不是說無惻隱之心與人?」
他話音未落,扶著他的人已經松開了手,十分的受教。
收到老者有些難以置信的眼神,沈琪瑄十分無辜地說︰「听人勸,吃飽飯。」
老者默了,走過江湖幾十年,還是得承認自己眼界不夠,如眼前這少年這般性情的,以前還不曾踫到過。
「果然是說多錯多。」老者認輸了。
沈琪瑄這才重新扶住他。
在瑟瑟寒風中,老者沒有讓沈琪瑄將身上的斗篷月兌下來給自己,他覺得說了估計也沒用,再者沈琪瑄臉色比他還差,他還沒那麼厚臉皮跟個病弱的人搶斗篷。
「我受了點兒傷,得找地方養一養。」
「前面有家茶樓。」
「不想攪和?」
「攪和不起。」
「小小年紀,怎麼活得都沒點人氣?」
沈琪瑄沒有接話,之前的十幾年她確實活得沒啥人氣,因為不覺得有什麼盼頭。
到了那處茶樓前,沈琪瑄就松開了手,干脆俐落地說︰「告辭。」
街上到處都有大亂過後的慘澹,這座茶樓原本擺放在外的散桌都已經損毀了幾張,店里伙計這個時候正在收拾善後。
老者並沒有阻攔沈琪瑄離開,只是無力地在一旁的茶桌邊坐了下來,看著那個瘦削身形在他的目光中漸行漸遠。
沈琪瑄一路走回客棧,看到許多大亂後的殘敗景象,斷斷續續地听到一些哭聲咒罵聲……都是在這場天外橫禍中遭受無妄之災的人。
好好一場普天同慶的元宵燈會,結果出現了走水事件,當地官吏的當季考評很懸了。
「沈公子,您可算回來了。」站在門口張望的伙計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時終于松了口氣。
燈市走水的消息很快傳開,他要看店,也不好出去找人,只是客棧里的客人陸陸續續回來,有不少被殃及了池魚,受了些驚嚇和輕傷,此時大堂里還有大夫在幫忙診治,就難免為這位病弱的沈公子憂心呢。
對于別人的善意,沈琪瑄還是領情的,微微笑道︰「店里沒事吧。」
「咱家店還好,出去賞燈的客人有些受了傷,都不重。」伙計言談間神色不免露出幾分戚戚來,大禍從天降,大好日子讓人心里添堵。
「唉。」沈琪瑄也只能這麼回應了。
伙計也忍不住嘆了口氣。
沈琪瑄掃了眼略顯「熱鬧」的客棧大堂,便逕自上樓回房。
過了小半個時辰,留在客棧大堂里人越來越少,守在櫃台的伙計也有些困乏,打量著外面的天色,準備起身合上一半店面,然後繼續守夜。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來人是一個褐衣霜鬢老者,臉色略有些蒼白,身姿倒是筆挺,聲音帶著些許的疲憊,「這位小哥,敢問你們店里可有位外鄉來的沈姓書生,十幾歲的少年郎。」
伙計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問︰「你找的是什麼人啊?」
老者藹然一笑,「乃是我家少爺,與家里賭氣便只身跑出來游學,我這也是費了好大力氣才找到這里來。」
伙計想想覺得挺合理的,那沈公子行事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很講究,便說︰「我們店里是有位沈公子,但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人,我去叫他下來看看吧。」
老者和氣地說︰「勞煩小哥。」
伙計快步上樓。
听到敲門聲的時候,沈琪瑄還沒有睡,正坐在炭盆邊出神。
「誰?」
「沈公子,是我。」
沈琪瑄半打開房門,看到了站在外面的伙計,不免有些好奇,「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伙計便將大堂的事說了一遍。
沈琪瑄順著伙計的目光朝樓下大堂看去,便看到了那個站在櫃台那邊的褐衣霜鬢老者,她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心。
是那個河畔爬上岸的老人,這是已經收拾妥當了,那還找上門來要做什麼?
伙計問︰「沈公子,是找您的嗎?」
「嗯,麻煩小哥了。」那人看起來就不是會輕易放棄之人。
「沒事,就幾句話的事。」
沈琪瑄回身從房里拿了手爐慢慢走下樓。
褐衣霜鬢老者朝她迎了過去,抱拳躬身行禮,「見過公子。」
人家這麼給面子,所以盡管並不想接這件事,沈琪瑄還是冷淡開口,「找來做什麼?」
老者十分殷勤謙卑地說︰「這不是家里老爺夫人不放心少爺,讓我來護著您嘛。」
「哦。」倒是挺合情合理的說辭,老江湖了,但她也不是吃素的,「回去吧,不需要。」
「這不行,老奴回去沒法交代。」
「負笈游學是我的事。」
「少爺,您就別為難老奴了,老奴就留下替您背書箱,干點兒力所能及的體力活就成,只求少爺別撞老奴走。」
沈琪瑄垂眸看著手中的手爐,似是想了下,這才抬眼說︰「行吧,愛跟便跟吧。」
江湖上的奇人異士本來就多,面前這位如此行事多半與之前他落水之事有關。
尋求暫時的身分遮掩嗎?
無所謂,反正平常心待之便好。
「自己去找店家要間房,別來吵我。」
「老奴知道。」
「咳……」沈琪瑄掩口咳嗽了幾聲,轉身上樓回房。
老者便去找伙計訂房間。
因是春節期間,客人算不得多,空房倒是有的,老者便隨便要了間。
老者回到房間低頭一口淤血就吐了出來,血色帶黑,乃是中毒之兆,他伸手抹了把嘴,坐到床上盤膝打坐,運功療傷。
這一夜,對小鎮上的許多人來說,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可是,對于沈琪瑄這個身體虛弱的人來說,撐不住困倦還是要睡的,至于莫名其妙多出來的那個「家中老僕」,她暫時沒什麼想法,等她睡醒了再說好了。
*
第六章 莫名多個老僕(2)
過完正月,二月二龍抬頭那天沈琪瑄帶著自己那個莫名其妙多出來的「家中老僕」駕著一輛青幔馬車離開了那處鎮子。
她倒是不想要這個家中老僕,奈何對方太過熱情執著,她就只能隨波逐流了。
走江湖,討生活,大不易!
老者說自己姓張,沈琪瑄當時馬上心領神會對方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大軍中的一員。
誰知,對方出乎她意外之外的還有補充︰姓張,名勝,江湖散人,了結了一段江湖舊怨,然後踫到了她,于是便生出退隱江湖之念。
她信他個鬼!
不過,無論他是個什麼來歷,她無所謂就是了。
馬車緩緩行走,並不著急趕路,趁著今天太陽好,無風、暖和,沈琪瑄便從車廂里鑽出來,與張勝一起坐在了車轅上。
張勝看了她一眼,繼續駕車,偶爾揮一下手中的馬鞭。
他一個老江湖,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一開始竟然沒能認出自家少爺是位易釵而弁的姑娘!
恥辱啊!傳到江湖上都要笑掉人的大牙,好在他退出江湖了。
不過仔細想想,十四、五歲的年紀,最是雌雄難辨的時候,他家這位假公子又沒什麼破綻,實在也怪他不得。
而看她行走坐臥,舉手投足肯定是出身豪富之家,一看就是被人服侍慣的,但沒人在身邊,卻好像也能將自己照顧好,頗有些怪異之處。
說她養在深閨吧,偏不缺眼界,挺令人費解的。
沈琪瑄依舊是一身儒衫,眉目俊逸,風姿卓然,意態閑適地靠坐在一邊,舉目遠眺千山回綠的景色。
張勝瞧著忍不住在心中嘆了口氣,這易釵而弁的假少爺不知會招惹幾許情思啊。
君子如玉,少年芝蘭,尋常人家養不出這通身的氣派,言談之間透著學識不淺,估計還得是世代書香門第。
那麼就又來了,一介閨中弱女為何孤身犯險在外,身邊連一個僕從都沒有?
明顯他們都有自己的故事,有緣江湖相遇,便只問前路,休言往事。
在這一點上兩個人很有默契,彼此心照不宣。
「少爺真的沒有想去的地方?」張勝不死心又問了一句。
「我其實對外面的山河並沒有多少好奇,左不過三餐四季虛度光陰罷了。」這確是她的心里話,宅久了,就不願意挪窩,人之惰性嘛。
「大好河山還是值得看上一看的。」張勝如此勸說。
「嗯。」沈琪瑄點頭,眯著眼享受陽光,很沒有誠意地說︰「所以我在負笈游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