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嗄?你告訴他是我說的啊?哎呀,你太驢了吧你。」
「快點,快點,他在等著。」
「我真受不了你。好,我來听听他要跟我說什麼。」
沈雁拿毛巾圍身體,孟廷已跑進自己房間。
不消片刻,便听得沈雁好氣又好笑地大叫——
「孟廷!你給我出來!」
「我睡了。」
「出來!」
「睡熟了,開始作夢了。」
她再叫,孟廷蒙在被子底下不理她。
餅了一會兒,她真的睡著了。
◎◎◎
第二天是孟廷這一生過得最漫長的一天,時針、分針、秒針,走得比蝸牛還慢。
她不知問了多少次——「辦公室的鐘是不是慢了?」
也不知拿下她的表搖了多少次,以為它停擺了。
但到了五點,時間又過得飛快,她幾乎來不及準備好。
她還特別請了兩個小時假,提早回家。
女人打扮起來,果然費時又費功夫。
好像她出生至今,今晚才開始做女人。
翠綠絲套裝,配沈雁借她的道具首飾︰可亂真的翡翠瓖鑽耳環,翠玉墜項鏈。照沈雁教的方法,用一支特別發梳把頭發綰成一個浪漫典雅的法國髻,露出她優雅的頸項。
會不會太老氣?太華貴?
會也來不及改了。她也不曉得怎麼改。
穿扮花了一二個小時,改裝大概要用掉三年,算了。
可不能讓少安找上樓來。
差五分六點,孟廷以火箭發射的速度趕到大廈正門口。
少安正好走下車。
一輛油漆斑駁,擋泥板凹進一塊,車門把生銹,雨刷少了一支,車身彷佛被人用耙子使勁刮過,看起來隨時會解體,老得不能再老,破舊得不能再破舊的老爺小貨車。
孟廷呆住了。
我的媽呀!
少安看到這部車時,反應相同。
他向醫院里一名真正的雜工借的。
還付了五百塊「租」車費。
另外五百,租他身上這套雜工阿本所擁有的一千零一套西裝。
阿本還寶貝兮兮地拍著西裝上的縐褶。
「拜托小心點,不要弄縐,不要滴到醬油啊,金醫生。這可是我阿公的阿公留下來的,故宮博物館的館長出一千萬向我買,我都舍不得賣哩。」
那條像抹布的領帶,歷史更悠久,扯到宋朝去了。租金——
「自己人,你做人不錯啦,算五百就好。」
「這也要五百?」
「嘿,你看,金醫生,你看。領帶上面這個印子,是宋太祖吃麻油雞擦嘴留下的印子哩。」
少安大可去買套廉價西裝,他不過想制造個更真實些的效果。
於是便是這麼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結果。
宋太祖吃麻油雞,拿領帶擦嘴?
慈禧太後還穿燕尾服上朝听政呢!
什麼跟什麼呀。
都怪他自己。
下午他才去找阿本。
「阿本,你有部車對不對?」
「對啊。」
「晚上可不可以借我用用?」
阿本張大眼楮。「金醫生,你要向我借車?真的假的,有影嘸?」
「真的,我有特別的用途。算我租好了,我付你租金。」
「啊炳,我的車專門做特別用途,向我租,你就找對人啦。」
那時少安沒想到他說「特別用途」,不是夸張的玩笑話。
「你有西裝吧?有一次尾牙,我好像看你穿過。我們身高差不多,我應該可以穿。」
他可沒想到那套西裝自尾牙之後就沒洗過。
壞就壞在他以為一切安排妥當,等到下班才和阿本回去,那時要做其他補救、改裝,已來不及了。
他月兌下他的名牌西裝放在阿本那,做「抵押」,然後穿上這身「味道十足」的舊西裝,開著原來阿本有時用來載貨的小貨車,便來接孟廷。
而見到明艷照人、高雅的孟廷,他直想狠狠踢自己一腳。
孟廷正考慮要不要對他說,她上去換身簡單、平實些的衣服。
他走到她面前,向她欠欠身。
「希望你不介意我開這麼‘豪華’的車來接你,時間倉卒,我來不及為它的虛有其表做適當的掩飾。」
孟廷本擔心她的穿扮令他尷尬難堪,十分懊悔她太刻意打扮。
她才是虛有其表呢。
她笑。「你的車和你一樣特別,少安。」
倘若她的美令他心動,她的溫柔和虛懷若谷,簡直令他要俯於她裙下。
「孟廷,你才是特別的。」他聲音沙啞,伸出手,「我們走吧。」
她挽著他,讓他送她上客座。
車內彌漫著……雜味。
「什麼味道?」
少安連關了好幾次,總算拉緊了車門。
「我有時早上去果菜市場或魚市場載貨,兼差。」
這是阿本的回答。
阿本還有一句——「放心啦,我運送的果菜和魚蝦都很新鮮。」
孟廷好不心酸。
「你還兼差送貨啊?」
「偶爾,偶爾。」他含糊答。
「很辛苦吧?」
「哦,我習慣了,還好。」
轉了半天點火器,轉得少安滿頭大汗,總算引擎不耐煩地怒吼一聲,發動了。
孟廷幾乎想建議開她的車。
雖然她開的不過是國產福特,但她怕傷了少安的自尊心,只好忍著車內教人作嘔的氣味。
少安的胃早已倒了過來。
「對不起,我常常洗車的,可是這些味道不知怎地洗不掉。」
「不要緊,不要緊,真的。你如此勤苦,令人敬佩。」
「你這麼說,教我感到汗顏。」是他的真心話。
車子行進間,噪音不絕,搖搖晃晃,似乎零件每個部分都在互相擦撞,隨時會化整為零。
孟廷面露微笑,沒有抱怨,沒有不滿,泰然愉快,仿佛她坐在一艘豪華平穩的游艇上。
愧疚像只娛蚣在少安體內爬。他真想當下就坦承所有謊言,向她求婚。
沈雁說得對,少安是個勇氣十足的男人。
另一件事,沈雁忖測錯了。
少安並非軟骨頭,把她當金交椅。他若欲打動她芳心,應是極力表現好的一面,不是如此毫無矯飾。
世上恐怕只有金少安開這種車來追求女人。假如他有意追求她。
「這部車參加遇龜兔賽跑,輸了。」他自嘲的說,表達他對車子漫步太空似的速度的無奈。
孟廷咯笑。「還好,今晚沒有賽程,我不趕時間。你有急事嗎?」
「我怕我們到時,餐廳打烊了。」
「唔,說不定我們當真早上六點才到,趕上早餐,便如你說的,吃到晚上六點。」
少安克制不住了。他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
「孟廷?我知道‘味道’不對,但是我現在很想對你說一句話。」
他無比溫柔的音調令她心跳如飛。
「我暫時停止呼吸好了。你說吧。」
他先轉臉投給她深情的一眼。
「我愛上你了,孟廷。」
她真的屏住了呼吸。
「其實順序不大對,我應該先告訴你另一件事。或者我不該說的,我……」
「不不不,你該說。你說得很好,順序也對,倒過來,就變成‘了你上愛我’,反而不通順。」她急急說。
他怔了怔,爆笑。
她嬌羞得臉龐赧紅。
「你笑我,我太不知害臊了。」
他搖頭,吻她的手背,吻她的手心,勾住她柔軟縴細的蔥指。
「我愛你,孟廷。和你在一起,我好快樂,好像我擁有全世界,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我也一樣,少安。可是……」
「可是?」
「好像太快了,不真實。」
「不……真實?」他心虛起來。
「我是說……」她也是。
靶情怎能建立在謊言上呢?
「你對我還不了解,少安。我是……我不是……」
「咦?有警察跟著我們。」
她也听到警察吹哨子的聲音了。
警察的摩托車騎到少安駕駛門旁,做手勢要他靠邊停。
停好之後,他搖下車窗,等警察走過來。
「警察先生,我沒有超速呀。」
「我知道。你的駕照和行照能不能給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