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簡太太走來走去,人約有八十公斤的體重,那雙腿大概就佔了四十公斤,把地板踩得嘎吱嘎吱響,一只分量十足的金華火腿手指來指去,口沫橫飛地說個不停。
說?她是在極力吹噓。
也不對,鼓吹要正確些。
戀文搖搖頭。天哪,這女人真厲害,光听她聲震雲霄的嗓門就夠教人耳膜發脹,頭昏眼花,哪里來得及看房子?
這麼說也不公平,戀文其實一走進這間房子,就給嚇得呆掉了。
這房子,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慘不忍睹。
最後住在這的人九成九是個瘋子。每個房間,每一堵牆上,都被噴漆噴上了五顏六色,不是奇奇怪怪的超抽象圖案,就是些英文或中文夾雜口語,漫天漫地的詛咒。那些用英文咒罵的句子精彩得令人拍案叫絕,戀文在美國讀書時听過當地老外出口成章的租言俚語,沒一個比得上。
也許是個懷才不遇,滿月復牢騷,悲憤嫉世的瘋狂藝術家吧。
「怎麼樣?」簡太太把厚有力的手掌熱烈的一拍,把戀文縴細的肩拍斜倒下來。她熱切地敦促。「不用考慮了,舒小姐。你到哪兒去找這麼便宜的房子?」
她到哪兒也沒見過像這里只一個「爛」字還不能表達的房子。
戀文舉手小心地揮掉一大片蜘蛛網。這東西屋里舉目皆是,《西游記》里蜘蛛精的盤絲洞只怕和這兒一比便遜了色。
「房子風水好,才會有蜘蛛在里面織網,你听說過嗎?」
什麼歪理?戀文大笑。「我大概是孤陋寡聞。」
她謹慎地跨過一塊看起來一踏上去就會垮掉的地板。一棟空了十五年沒人住的房子,要它不結蜘蛛網怕也不太容易。
「這兒是……」簡太太的手伸上去捂鼻子,猛地記起客戶就在身旁,趕快放下,做個假動作,朝房間畫個大半弧,卻說不出它是什麼,遂流利地改口。「你要它是什麼都可以。這里每個房間都各具特色,你看出來沒有?」
戀文逃向另一個房間,撲進鼻腔的仍是一股大同小異的怪臭。
看?她不被燻死在這就算她命大了。
「它為什麼會空了十五年呢?」她回到本來應該是客廳的房間,這里的氣味比其他地方好一些。
「哎,屋主本來要整理之後自己住的,後來全家移民加拿大,一個兒子留下來,結果嫌到市區太遠,也還是沒住進來。這一拖就拖了十五年,當初他不住,出租也好嘛,白白損失了多少租金哪!現在是他也要走了,急著月兌手,所以廉價讓售。這種價錢,舒小姐,機會難得喲!」
房子天花板有一大半懸在那搖搖欲墜,牆壁別提有多觸目驚心了,間隔隔得亂七八糟,觸目所及的所有建材,腐的腐,朽的朽,能生銹的東西無一不銹得面目全非。
讓售?拋售才是真的。戀文看得心情十分沮喪。
見她一語不發,呆若木雞,簡太太又鼓起了如簧之舌。
「其實只要稍微裝修一下,運用一些想像力,它就會成為一個美輪美奐又可愛的家了。」
哦,戀文可以想像得出「稍微裝修一下」,要花掉多少錢和時間,整個拆了重建說不定還容易些。
還有進屋前,簡太太興致勃勃帶她參觀的破敗前後花園,前面的紅磚圍牆倒的倒,塌的塌,碎的碎,後面的「本來有個很漂亮的石砌圍牆」,連石頭影子都看不見,倒是一棵大榆樹無拘無束地長得高大又枝茂葉盛,雜草叢生就不必提了,一個人造水池內裝滿了殘枝落葉。
這些都是小事,最傷腦筋的是這房子里面,如何下手裝修?從哪里下手啊?
慢著,她傷什麼腦筋哪!她不買就不是她的麻煩了嘛。
然而,簡太太要不是十分精明,就是有讀心術。
「這樣吧!」她親熱地攬住戀文。「我們有緣才相見,難得踫上像你這麼識貨的買主,舒小姐,我給你打個九折!」
不理會它的腐舊和髒亂,以房子約莫千多尺的建地,和它本身的構造來說,售價確實低得教人無法不心功,而且合乎戀文的預算。最重要的是,她急需盡快搬離她目前的住處。
但是眼前的景象她沒法不忽略,它代表一筆數目可觀的裝修費,還要加上設計費。思及此,她就氣餒起來。
「簡太太,我想我考慮——」
「好啦,我少賺點,咱們交個朋友,八折,一句話!」簡太太這大大聲的一喊,喊聲震得一片天花板沙沙下垂了幾寸,送下來一堆塵灰。
為了轉移戀文的注意力,簡太太忙把她往門口拉過去。
「外面空氣好,我們出去談。我告訴你。舒小姐,我本來是自己開家庭式發型屋,因為常有客人來洗頭時,托我租房子或出租房子,我才干脆當起介紹人來。我不是那種專門營利的介紹公司,我這樣等于是幫認識的人一點忙,賺點小外快而已。你放心啦,我這個人很實在的……」
一道奇異的彩色光芒吸引了戀文的目光。仿佛是陽光選在她們要離開的那一刻,移到了那扇窗上,將光線柔柔地灑進這不堪入目的房子。
戀文的腳步不知不覺的牽引過去,簡太太馬上興奮地跟過來。
「你看,舒小姐,」簡太太手一撥,載了厚厚灰塵的破舊窗簾嘩地掉下來,她眼明腳快地踩上去。「你看,這景多好哇!」
彩虹一下子映入了戀文的眼簾。她眨眨眼。
哦!
又眨眨眼。
喔!噢!
又高又大又寬的八角窗上,瓖的全是彩色玻璃,頂上的八角形玻璃上,畫了一個的男人,陽光投射著他,像是他躺在那做日光浴。
簡太太隨著她的目光往上看。該死了!什麼不好畫,畫個光溜溜的男人作啥?玻璃太高,她這下沒法擋住它了。
「不要緊,舒小姐,你不喜歡可以把它打掉,重新——」
美。那肌肉紋理,那身體線條,畫得美極了!身為服裝設計師,戀文對人體的曲線美最是在意和挑剔,這畫中的人,若真有其人,便是她所見過體格最完美無瑕的模特兒。這畫他的人,手藝之細膩精巧,令人嘆賞!
只可惜太高,陽光直射而過,她看不清果男的面部輪廓。
啊,她沒猜錯,以前住在這的,果然是個藝術家哩。想像一個才華橫溢,卻潦倒落魄不得志的藝術家,曾在此郁郁終日,只能將滿月復才氣洋洋灑灑在牆上和玻璃上,她不禁深深感到同情和遺憾。
「簡太太,你說八折是嗎?」
星期一早上走進「雅仕」服裝公司時,戀文的神思猶恍在昨晚那個奇異的夢境里。
她夢見玻璃上的果男下了玻璃,就那麼一絲不掛地在屋里走來走去,愉快又自在,可是她就是看不到他的正面,只見到他比例完美的背影。每次她快走近他,他又到另一個房間去了,嘴里吹著口哨,心情好得不得了。她卻找他找得滿頭大汗,醒來一身香汗淋灕,頭皮發麻。
「你絕對不會後悔的,舒小姐。」昨天簡太太喜孜孜地對她說。
但是。她們一走出那房子,她就後悔啦。
戀文搞不清楚在屋里時,到後來她是著了什麼魔,居然果決地決定買了它,還怕簡太太後悔似的,當場把她身上帶著的七千塊盡數掏出來付了訂金,並和簡太太約好了簽約和付尾款的日期及時間。
現在可好,裝修房子的錢要從哪里來?好不容易狠下心,立意把所有積蓄拿來讓自己月兌離無殼蝸牛族,卻添上了完全不在預計內的負擔,戀文懊惱透了,但是後悔已來不及。為了不想丟了那七千塊。除了硬著頭皮。她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