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牛醫娘(上) 第9頁

尉遲家此時自然是歡欣鼓舞。

競貢成功了,得了三年白茶資格,從此成為皇商,身分提高了好幾個檔次——只要能順著田副總管這條線,將來能競貢更多的茶品,甚至是尉遲家出產的瓜果蔬菜都可能成為宮中之物。

封太君老臉上藏不住笑容,「言兒可做得太好了,不愧是我們尉遲家的大好男兒。」

二太太接著說︰「那是,母親跟大嫂教出來的孩子肯定出色。」

三房的管姨娘見狀,趕緊討好,「這以後我們全家都沾光了,八爺的婚事已經定了,九爺可以說上個官家小姐了呢。」

九爺尉遲應是管姨娘的親生兒子,所以特別關心。

尉遲言的兩個叔叔尉遲仲德、尉遲叔德也都顯得十分喜悅——尉遲言雖然是佷子,但也沒忘記他們二三房,家里賺了錢,除了月銀還會給零花,一次就是一千兩大紅包,雖然叔叔跟佷子拿零花很不像樣,但日子輕松,自然不會說什麼了。

大紅包分一半給正妻,讓正妻閉嘴,另一半拿去跟豬朋狗友花天酒地,小日子過得舒爽極了。

尉遲言的幾個弟弟,有不服氣的,但也有真心高興的。

不服氣的覺得自己才能也不差,憑什麼不能接管家族事業,此時見大哥把家業整得蒸蒸日上,很是嫉妒,明知道自己有好處沾,但心里也不是滋味。

高興的多是平庸的弟弟們,讀書不成,生意不成,總之靠著大哥給的十兩月銀也過得挺滋潤,偶而母親那邊再給個三五十兩下來,那日子可美了,總之不用煩惱吃穿,出門又人人捧著,挺舒服。

尉遲言從小喪父,被嚴格教養長大,此時這樣大的喜事,竟然也是不動聲色,沒有大肆宣揚自己的厲害,沒有怡然享受二三房的討好,就是淡淡的,像過去每一天一樣——沒人知道,他在觀察那二十幾個大小不一的佷子。

三歲定八十,看小孩子最準。

他的嗣子不能是想走捷徑的人,要不驕不躁,敦厚、踏實、聰明,這才能成為他尉遲言的嗣子,才能扛起這個家。

「大爺。」花開匆匆進來,「驛站那邊來了貴客。」

尉遲言幾歲,花開就幾歲,跟著他快二十年,生性很端莊,她會在這種場合要尉遲言離開,那貴客想必不是普通人。

封太君也沒多問,「既然是貴客,言兒就去吧。」

尉遲家的眾人也沒懷疑,他們今日剛剛成為皇商,也許來的正是內務府的人,花開已經是快三十歲的老丫頭了,見多識廣,她說重要,那一定是重要的。

尉遲言跟幾位長輩告別,這就出了花廳。

他生性穩重,也沒在車上問是誰,反而是花開幾度想開口,又忍住。

馬車轆轆,過了半個時辰後到達驛站。

驛站工作不分日夜,燈火通明,就見「尉遲館」的燭火也還亮著。

尉遲言大步前進。

尉遲館一樓是派船處,二樓才是待客跟他小憩的地方。

在派船處的高峰一見他,馬上起來,「大爺,貴客在二樓,小的已經奉茶奉點心了。」

尉遲言點了點頭,這便上了二樓。

二樓燭光火亮,只見是一個女子,已經初夏了還穿著冬天的貂裘,梳著少女發式——尉遲言狐疑,這是誰?哪個門戶會允許女兒家這麼晚還出門?那姑娘听得腳步聲,轉過頭來,燭火掩映下,容貌清清楚楚。

尉遲言大駭——

居然是金雲娟!

金雲娟,他的第二任未婚妻,她不是十年前就病死了嗎?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金雲娟臉色蒼白,看起來十分柔弱,只見她站了起來,屈膝行禮,「雲娟見過尉遲大爺。」

饒是尉遲言已經二十九歲,也經歷過不少事情,此刻還是難掩詫異,「金……金小姐。」

金雲娟歉然,「嚇著尉遲大爺了。」

「沒事。」尉遲言還是很錯亂,「金小姐不是……怎麼又……」

他記得自己跟金雲娟訂親後,兩家打算半年後舉辦婚禮,怎麼知道婚禮前十五天,金家派人來傳話,金雲娟急病死了。

他跟金雲娟見過幾次面,他知道她對自己很滿意,也一心等著嫁入尉遲家展開新生活,他們是未婚夫妻,交換信件理所當然,他完全記得金雲娟字里行間那些期待。

此刻眼前的金雲娟比他記憶中的瘦得多,妝容精致仍掩飾不住憔悴,已經夏天了卻還穿著貂裘,可見身體有多不好。

尉遲言定了定神,「金小姐坐下吧。」

金雲娟听話的在繡墩坐下,「我寫過幾封信,但想想我的信沒特別封緘,是到不了大爺的手中,只能自己來一趟,唐突了。」

「不唐突。」尉遲言鎮定下來後,慢慢有種喜悅生出,原來她還活著,自己沒克死金雲娟,「金小姐這幾年可好?」

「我都在養病,這一年來總算能下床,今年過年後,感覺身體真的在恢復,不敢耽誤,第一時間就寫信給大爺了。」金雲娟的聲音很小,彷佛這等音量已經用盡所有力氣,「當年……我病重倒下,我怕過門就死,平白給尉遲家添了麻煩,所以才說自己已經病死,這樣至少尉遲家不用辦我的喪事,咳,咳……」

「那金家呢?居然也同意?」

「祖父官位不高,尉遲家又蒸蒸日上,家里深怕我過門就病故,得罪尉遲家,所以也贊同我婚前裝死,于是辦了我的喪事,然後把我送到玉佛山療養,這幾年一直是嬤嬤在照顧我,我听說大爺遲遲未婚︰心里過意不去,一心想趕快好起來,也許是誠心感動了菩薩,我這幾年果然慢慢好轉,能下床、能走路,我好起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告訴大爺,我還沒死。」

第六章  為伊消得人憔悴(1)

牛小月雖然每個月賺十幾兩給家里,但身為庶出的女兒,身分卻是最低的,得一早起來負責開門。

這天她剛剛固定好大門門板,就有個人進來了。

「小牛醫娘。」

她嚇了一跳,這可才辰初時分啊,春暖怎麼會在門口等著,心里詫異,但又感到歡喜,尉遲家來找她,這樣她又可以見到尉遲言了……然後又覺得自己不應該,尉遲家來人,想必是大太太身體不舒服,自己怎麼可以開心?

「我家來了貴客,貴客身體不適,大爺想到小牛醫娘手法了得,或許能舒緩貴客畏寒的癥狀。」

原來是客人不舒服,牛小月馬上進去後堂跟牛太太說了。

牛太太立刻叫李氏出去顧著櫃台,想到牛小月出診,又有五百文銅錢進帳,那關心也由衷許多,交代了小心出入,穿得暖些。

牛小月一一點頭,等李氏出來,提著藥箱就跟春暖上了馬車。

馬車出得巷子後調了個頭。

牛小月奇怪,「春暖姊姊,貴客不住在尉遲家嗎?」

「大爺在驛站附近有休息用的別苑,那貴客住在驛站別苑。」

原來如此。

貨物進河港那是沒一定時間的,有時候半夜來了也得點船卸貨,為了配合船運,幾乎所有商家在河驛附近都會有自己的住處。

河驛比尉遲家遠,大概行走了一個時辰。

春暖帶路,守門婆子自然沒刁難,一路見到兩三個丫頭也都低頭行禮。

牛小月見這院子花木扶疏,還有好幾棵有成人環抱的粗壯大樹,不像商人休憩用的院子,倒像讀書人的地方,又想起尉遲言劍眉星目,身分是個商人,卻是一身書卷氣,神仙氣質,真真好看極了……

春暖引牛小月到二進廂房,直接推開格扇,「大爺,小牛醫娘請來了。」

牛小月就見尉遲言大步從里面走出,自她認識他以來眉心間的愁緒都不見了,好像有什麼高興的事情一樣。

牛小月也替他歡喜,競貢成功,想必是值得高興的——每次見到他,她都覺得自己心跳好大聲,但反正別人也听不到,不用怕。

怦怦就怦怦,任胸口再怎麼情潮涌動,外人不知道就好。

「小牛醫娘來了。」尉遲言面露喜色,親自引她入內,「幸得小牛醫娘今早沒診,我見故友怕冷,想到小牛醫娘的軟香手對治療寒冷很有用,這才讓春暖去試試運氣。」

牛小月這才看到這位貴客兼故友——是個女子,容貌清秀,年紀比自己大十歲左右,雖然妝容精致,但還是掩蓋不過虛弱的感覺,都已是立夏的天氣了卻穿著貂裘,呼吸也很淺促,身邊一個大齡丫頭,滿臉忠心耿耿。

雙方一番見禮,牛小月知道那貴客叫做金雲娟,大齡丫頭叫做雪兒,是金小姐女乃娘的女兒。

牛小月心想著,金雲娟,好熟的名字,但直接問了又不禮貌,只能請金雲娟在床上躺下。

尉遲言知道她要施展手法,自然是出去了。

她這軟香手自從學到後日日施展,沒出診的日子就拿大嫂汪氏練習,習得幾個月來,日漸純熟,客人也越來越多,倒是第一次按到金雲娟這樣瘦弱的,手模到之處幾乎都是皮包骨。

半個時辰過去,一套手法施完,她扶著金雲娟起來。

雪兒關心問道︰「小姐可好些了?」

「好多了。」金雲娟小聲回答,「我這手腳都暖了起來,也能有所感覺,多謝小牛醫娘啦。」

又過了會,大概是有丫頭傳話,尉遲言又進來了。

牛小月看著他,心里等著他表揚自己,卻見他直直看著金雲娟,神色十分關切。

「金小姐覺得怎麼樣?」

「小牛醫娘好手法,我此刻覺得氣息都通暢了。」

尉遲言肉眼可見的高興,「小牛醫娘可否天天過來一趟?」

「我的診次已經排得九分滿,要天天過來,只能申時過後,不知道會不會耽誤金小姐用晚飯?」

金雲娟還沒回答,尉遲言卻先點頭,「下午吃些點心就是了,金小姐體弱,若能得到小牛醫娘照顧,或許身體能恢復。」

「我不要緊的……」

「自然要緊,金小姐可得好好的。」尉遲言又道,「金小姐什麼都不要多想,多休息,春暖,你回府中去取人參過來做滴人參。」

牛小月心想,這金小姐不知道什麼來歷,滴人參可費錢費工了,一支人參只得一碗水,尉遲言說得毫不心疼,好像人參只是蘿卜,然後她又隱隱感覺尉遲言今日之所以這樣欣喜,不是因為競貢成功,而是因為這位金小姐的出現。

這金小姐還梳著姑娘發式,行為舉止都十分端莊,看樣子是大戶人家出身,到現在尚未成婚倒是十分少見,而且不跟家族同住,獨自依靠尉遲言更說不過去,而且尉遲言更是對她關懷備至……

她還以為自己想得開,兩人不合適,直到親眼見到尉遲言對別的姑娘如此殷勤問候,她才發現自己似乎比想像中在乎他。

這個人間神仙不只是她想想而已,而是已經住在她心里。

心里一邊覺得有點酸,一邊又罵自己,沒什麼立場不舒服,她跟尉遲言沒名沒分,什麼也不是。

尉遲言又叮囑了金雲娟幾句,都是讓她好好休息、不要多想,需要什麼就交代春暖,自己明天再過來看她。

金雲娟乖乖的一一點頭。

那模樣連牛小月一個女子都覺得我見猶憐——她一向對大家閨秀沒好感,想來是沒見過真正的名門貴女,像金雲娟這種溫婉柔順的樣子,她看了都心疼幾分。

想想自己不過一個醫娘,跟貨真價實的千金真的不能比。

金雲娟身子真弱,已經夏天的時節,梅花窗跟格扇卻都是關著的。

牛小月想問金雲娟是誰,怎麼尉遲言對她那樣關心,但又問不出口,自己不過就是尉遲家常請的醫娘,哪來的立場……

隔日晚上,牛小月又到了尉遲言的別苑。

雪兒看到她十分歡喜,「小牛醫娘辛苦了。」

牛小月知道雪兒是忠僕,她對忠僕一向敬重,「金小姐下午可吃過點心?」

「有的,大爺派人送了荷花酥過來,那是小姐最愛吃的,听說是城中名店,要一大早去買才排得到呢。」小雪笑容滿面,「小牛醫娘里面請。」

牛小月心里酸了,送了金小姐最愛吃的,所以他們是舊識,而且不是普通舊識,尉遲言昨天命人給她做滴人參,今天又命人送荷花酥。

牛小月,振作,你有郁金香種子,現在已經發了芽,藥材的種子難得,自己可不見得輸給金雲娟了……

雖然說她知道自己跟金雲娟沒有可比性,哪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會跟醫娘比?那是自降身分。

進得屋子就看到金雲娟在讀書,氣質娟秀,確實不是一般人家養得出來的小姐。

金雲娟見到她,脂粉未施的臉上露出淡淡微笑,「我今日身子都還是暖的,小牛醫娘好手段。」

牛小月就覺得整個人舒服了,這金小姐怎麼這樣會說話,不但不嫌棄她是醫門出身,還夸她有天賦呢,最後兩句更是說到她的心坎里。

她兩世為人,顧家人人看不起她醫門出身,覺得她給這麼多人松筋散骨過,手髒,顧躍強的女乃娘還曾經囂張到跟她說「老奴不像話,請女乃女乃幫老奴解暑」,一個女乃娘也敢叫少女乃女乃給自己松筋散骨,看看人家多看不起她。

這個金小姐也是名門出身,就懂得尊重。

她一下就喜歡金小姐了。

這日晚上給金小姐施展軟香手,按到腳底時隱隱覺得金小姐呼吸變緩,看了看,居然睡著了,怕驚動了她,于是輕手輕腳下床。

雪兒見狀連忙拉過錦被,把自家小姐嚴嚴實實裹住。

牛小月把香爐中的走脈香捻熄,換了寧神香。

她拉著雪兒到了花廳,「金小姐下午既然吃過點心,晚上不吃也不要緊,讓她睡著,能養神。」

雪兒笑容滿面,「奴婢也是這樣想的,我家小姐這幾年都無法安枕,看過好多大夫也沒效,安神藥越吃越重,現在已經是一夜三帖,沒想到小牛醫娘神手,第二次就讓小姐自然睡著了。」

「既然如此,以後約莫申初就讓金小姐吃晚餐,肉菜蛋多吃,白飯就免了,我戌正過來,直接把金小姐按睡,這安神藥吃多了,人會恍惚的。」

正當兩人在說話,別苑木門開啟,牛小月在月色下見到尉遲言提著燈龍大步走來。

雪兒搶先一步道︰「大爺,我家小姐讓小牛醫娘給按睡了。」

尉遲言嚴肅的臉上露出喜色,「今日吃得怎麼樣?」

「吃得比在佛寺時多了一些,多謝大爺還記得小姐喜歡的口味。」雪兒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小姐這幾年就想著一定要回來找大爺……」

尉遲言打斷她,「好好照顧你家小姐,進去吧。」

雪兒想的簡單,小牛醫娘是外人,大爺當然不想讓她知道自己的私事,只要小姐好起來,還是能嫁入尉遲家,只不過晚了十年而已,但沒什麼,反正大爺還沒成親不是嗎,那不就是在等小姐!

雪兒喜孜孜的進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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