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牛醫娘(下) 第12頁

「今日黃太太身體有恙,所以黃員外夫婦就提早告辭,我想著來千子山接你,路上剛好遇上遠志,這就上山了。」尉遲言看著她脖子上已經干涸的血痕皺眉,「還能走嗎?不能走我背你。」

牛小月想哭,尉遲言晚來個片刻,自己說不定就真的成了人間幽魂,她舍不得這繁華人世,還想跟尉遲言好好過日子。

她想說話,卻是千言萬語不知道從何說起,「我頭發沒了。」

尉遲言模模她齊耳的短發,溫言安慰,「留個一年就能盤起來了,到時候誰也不知道你頭發長短。」

原本他只是想來接妻子,順便拜拜注生娘娘,沒想到車行中途,听得車夫老趙大聲說,

「老白,啊喲,大女乃女乃這麼快下山啦?」

老白大嗓門,「遠志快出來,是大爺的車,是大爺的車!」

尉遲言就覺得不太對,遠志是下人,老白照理應該喊「大女乃女乃,是大爺的車」,怎麼會喊遠志?

他連忙下車,看著遠志抱著踢蹬不休的安哥兒,安哥兒一看到親爹,哭得委屈極了,小孩子一邊哭一邊說,什麼都听不清楚。

小月呢?

听得遠志說完,豈有不急的,安哥兒還是交給遠志帶著,讓他先送孩子回府,然後又讓老趙快馬上山。

他在廟門口看了一下,覺得這顧躍強已經心智失常,恐怕是想找小月陪葬——小月是他的,誰也不能帶走。

要怎麼從一個瘋子手底下救人出來?

瘋子不怕兩敗俱傷,他尉遲言怕,小月是他的光,他不能沒有她。

他想起注生娘娘是泥像的事情,于是跟幾個護衛上了廟頂,揭開瓦片,水注泥像,那百年泥像捱不住水侵襲,很快融化裂開,碎裂在地,發出轟然巨響。

顧躍強果然瞬間出神。

他跟幾個護衛縱身而下,他保牛小月,其他幾人壓制住顧躍強。

看妻子臉頰青腫,頭發被剪,脖子上又有血痕,尉遲言又氣又急,拿起顧躍強的刀,直接砍了他右手的食指與中指,不至于要人命,但顧躍強注定是個不能再拿筆的廢人。

尉遲言是有理智的,他不會為了一時激憤殺人,他有家,有妻小,不必為了亡命之徒賠上自己的人生。

給他一點皮肉教訓,讓他日日看到斷指就想到今日惹火尉遲家的下場,剩下的留給官府去辦,綁架傷人,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顧躍強拼命掙扎大叫,「牛小月,賤人,賤人!老天不會放過你,我等著看尉遲家哪日倒楣!」

一個護衛拳頭打了他的肚子,「安靜。」

顧躍強雙手鮮血淋灕,還是發瘋似的掙扎,「尉遲言你等著,我不信你一生都順風順水,我顧家不會倒,一定要看著你落魄那日——」

原本陽光普照的好天氣,不知道什麼時候轉陰,可能要下雨了,但是大殿上太跌宕起伏,在廟門口看熱鬧的群眾居然是沒人離去。

轟——春雷響起,遠山烏雲滾滾,雷聲一陣一陣從四面八方籠罩下來。

突然一道閃電從屋頂破口處打入,劈在黑磚地上,陰暗的大殿閃出一道光。

顧躍強眯起了眼楮,在光炫中,突然有一些畫面閃入他的腦海——

他娶了牛小月,一兩個月後就把她扔在後宅,知道母親每天都罵她他也不管,自顧自的跟竇容嬌廝混。

牛小月身子不錯,迅速懷孕,他在沒有告知牛小月的情況下收了竇容嬌為姨娘,知道竇容嬌一心想生下顧家長子,所以默許她給牛小月下藥。

一次,兩次,三次,四次……然後第四次滑胎時牛小月身子實在太弱了,母親把她扔往城郊等死,他也同意。

牛小月就這樣死了,死的時候才二十六歲。

雖然是顧家女乃女乃,但喪事辦得很潦草,也沒入祖墳,顧太太說她沒生下一子半女,不配,隨便找了塊墓地安置。

他沒有任何愧疚感,照樣天天花天酒地。

顧躍強大驚,那一道閃電讓他靈台清明,看了牛小月一眼,他好像懂了牛小月為什麼這樣恨顧家,原來……原來……

難怪牛小月什麼都知道,難怪她敢對母親發誓自己沒有對不起顧家,居然是這樣……

第十四章  期待白首共此生(2)

逢春好時節,萬物復蘇,百花爭艷,經歷了冰雪寒冬,又到了欣欣向榮的季節。

枝頭上綠芽初綻,桃花樹引來幾只小燕雀築巢,封太君吩咐了,灑點米給它們,上天有好生之德。

牛小月回家養了幾十天就好了——可是她是有身孕的人,尉遲家又請來師父誦經三天,給孩子定定神,直到大夫跟師父都說沒事了,尉遲言跟尉遲大太太這才稍微放心。

至于被毀的注生娘娘廟由尉遲家負責修復,銅身金箔,百煉黑瓦屋頂,百年古廟本就不太牢靠,每回台風下雨都要擔心,這回順便大修,廟中師父都稱善,至于原本的泥像被毀也能理解,注生娘娘最講道理,不會怪罪的。

至于顧躍強則被官府收押,因為驚嚇到富泰郡王妃跟櫻善縣主,審問遙遙無期——這是最大的懲罰,判刑下來還能有個出獄的日子,審問壓後,那就是沒有盡頭,運氣不好那就得老死在獄中。

四月好天氣,牛小月的肚子也已經顯懷。

她跟尉遲言都覺得這孩子還在肚里就遭遇危險,不論男女都要取名尉遲順利,希望孩子長命百歲。

牛小月坐在鏡子前,讓春暖跟花開把自己打扮起來,頭發短了盤不上去,只能簡單固定在耳後,因為頭飾簡單,所以春暖挑了最貴的東珠頭面,東珠耳墜、東珠項鏈,配上冰晶蠲子跟大大的翡翠戒指。

她脖子上的疤痕已經很淡,春暖抹了些香膏勻開就看不見了,穿上曇花繡紋嬌紗衣裳,再踩上繡花鞋便大功告成。

牛小月看著玫瑰鏡中的自己,覺得從沒有這樣神清氣爽過。

咿呀一聲,格扇開了,就見尉遲言走了進來,夫妻在鏡中對視,都忍不住笑了。

牛小月站起身,「我已經好了。」

尉遲言牽起妻子的手,「那就走吧。」

今日是尉遲家的茶花宴,尉遲大太太為了尉遲九爺尉遲應開的——真的該成親了,封太君可是下了最後通牒,今年一定要娶媳婦。

所以一等天氣好,尉遲家就買了不少名貴茶花,邀請了名門淑女,由于尉遲平安跟櫻善縣主定了親,所以也大膽給了幾個來往的官家帖子,原本覺得有一半的回帖就算不錯,沒想到只有四家推了,其他官員女眷都說會來。

尉遲大太太可太開心了,對當家太太來說這可是大大的有面子。

尉遲言牽著牛小月的手,雖然是自家庭院,但兩人歷經千子山一劫,對人生都分外珍惜,能這樣日常過生活,真的應該感謝。

主人家當然是第一個進茶花園的。

牛小月就見茶花一盆盆擺放,鯉魚珠,紅六角,賓司,喜迎門,嫦娥彩等等,目不暇給,品種十分齊全。

自從牛小月生了康哥兒跟安哥兒後,在尉遲家的地位三級跳,原本覺得她出身太低的婆婆偶而也會交代她一些事務,譬如說讓她寫請帖啦,或者太太女乃女乃上門,讓她帶年輕女乃女乃去院子轉轉等等。

藍天白雲下,見院子布置妥當,牛小月心里很滿意,但轉瞬又想起一事,「我記得有買一株十八學士,怎麼不見蹤影?」

花匠頭兒老黃恭恭敬敬回答,「十八學士太大了,小人覺得跟這院子不搭,所以安置在寧靜亭旁,這樣小姐少爺上船游玩也能看到。」

牛小月點點頭,「那挺好的。」

尉遲言見這偌大的院子還沒人來,笑說︰「我平日太忙,也沒什麼時間帶你出去走走,趁著現在還沒人來,我們且兩人獨處一下。」

牛小月一陣臉紅。

尉遲言就樂了,牛小月面對惡人,那是威風堂堂,不曾懼怕,可是只要自己調戲幾句,馬上就紅了臉,像只害羞的兔子。

客人還要一會,兩人就在茶花園玩賞。

牛小月慶幸前生苦學琴棋書畫,此刻能跟丈夫說起鯉魚珠妙在哪里,紅六角美在哪里,種植卜八學士又難在哪里。

牛小月頭發短,春風吹拂,輕輕晃動,她這兩個月吃好睡好,完全沒有一次回想起顧家,顧家對她的折磨已經結束了,從今開始,她不要被以往的惡夢束縛住。

她是野草牛小月,偏要恣意生長。

「我上午去拜訪富泰郡王,得知了一個好消息。」尉遲言不疾不徐的說,「之前我一直申請的海牌這幾日會下來,以後我們出海船就不用申請海引,我算算到幾個異域國家的船期,可以嘗試著運送鮮果蔬菜。」

牛小月大喜,「恭喜夫君。」

尉遲言覺得外人的恭喜都比不上嬌妻一句讓他有成就感,見妻子一臉崇拜,只覺得四肢百骸都暖了起來,「首飾香料雖然賺錢,但總不能每船都運一樣的東西,但鮮果蔬菜卻是日常所需,如果能把海外路線打開,我就打算再在江南買農地,以後康哥兒負責本土事業,安哥兒負責異域的陸路跟水路,兄弟一起做生意,不分彼此,壯大我尉遲家。」

牛小月笑說︰「那我肚子里這個萬一是順哥兒,不是順姐兒,怎麼辦?我可不要孩子當個富貴閑人,那樣太沒出息。」

尉遲言一怔,也笑了,「老三如果是男孩,就讓他讀書考功名,以後不靠著跟富泰郡王的姻親關系,我們自己也要朝中有人,那才穩固。」

牛小月模模肚子,「老三啊老三,既然你爹讓你讀書,你可得爭氣點,當我們尉遲家第一個入朝堂的人。」

尉遲言意氣風發,「我兒子,那勢必能成!」

「什麼勢必能成?」尉遲大太太的聲音。

兩人回頭,連忙行禮。

「兒子見過母親。」

「媳婦見過婆婆。」

尉遲大太太看著牛小月寬松的腰身,露出滿意的笑容,「是了,就是要多吃,多吃,孩子才能大。」

牛小月恭謹回答,「大夫開的食補單子,天天照三餐吃,另外還有兩餐點心,媳婦不會虧待孩子的。」

尉遲大太太听她吃這這麼多,笑容滿面,「懷了孩子就該這樣,哪像你八弟妹,說什麼怕胖,這也不吃,那也不吃,都六個多月肚子還扁的,你二嬸娘愁得不得了,還來問我怎麼辦,當娘的都不在乎孩子,我一個大伯母能怎麼辦。」

尉遲言知道二三房的雜事很多,也都習慣找母親打點,找母親求公平,「我會再提醒二叔三叔,讓他們擔點責任,不要什麼事情都來勞煩母親。」

「算了,以往我是嫉妒得要命,現在自己有孫子,我只要想到康哥兒跟安哥兒,就沒有什麼好不高興的。」尉遲大太太不以為意,「對了,你祖母說讓我給素素安排一個前程,小月,你覺得怎麼安排好?」

封素素是封太君的佷孫女,當年尉遲家秋菊宴,以一首〈黃沙歌〉獲得如雷掌聲,也因此跟錢家定下緣分,可是沒想到婚後不和睦,去年已經和離回家。

牛小月道︰「我們尉遲家出五百兩嫁妝,嫁一個進士應該可以的。」

京城等待派令發放的進士很多,但朝中無人,等上十幾年的大有人在,派令不下來,日子卻還要過,娶個富家女為妻是很好的出路,五百兩足夠支撐五口之家幾十年的支出了。

尉遲大太太點頭,「這樣也行,那這件事情就交給你,你三嬸娘有個佷女叫汪之蘭,今年初被休了,要是三嬸娘吵公平要五百兩嫁汪之蘭,讓她自己出,素素姓封,還能說是自己人,那汪之蘭真是遠到天邊的親戚。」

牛小月笑著說︰「是,婆婆放心,媳婦知道輕重。」

雖然交代的都是瑣事,但尉遲言衷心感到高興——當年他听得顧家壓迫牛家,逼著要納小月為妾,從江南急匆匆回京,直奔濟世堂求親,並沒有問過母親的意思,當時他想得簡單,母親對小月印象也很好啊,還說她八字硬,適合自己,所以娶小月為妻不是問題的,後來才知道,母親是把小月當成一個侍妾喜歡。

可是他心意已決,母親也只能無奈接受。

他當然知道母親嫌棄小月出身低,所幸小月並不是後宅小白花,沒被重重家規所打倒。

小月生了兩個兒子後,婆媳關系明顯和睦多了,母親現在會交代小月瑣事、家事,那都是把她當成自己人的表現,這個家將來執掌中饋的會是小月,她必須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

這個家三個老爺都是封太君親生的,封素素當然就算親戚,但汪之蘭不過三嬸娘的一個佷女,說來跟尉遲家可沒半點關系,一樣是表妹,一個能幫,一個不用幫,他們尉遲家就算有錢也不能那樣花。

尉遲大太太交代了一番,眼見牛小月微隆的肚子,又笑了,「我總覺得這胎還是兒子,言兒,你看看小月這肚子尖不尖?」

尉遲言笑說︰「兒子眼拙,倒是看不出來,但這次修復注生娘娘廟時親自去燒香了,祈求再來一個兒子。」

「這樣就對了,香火不嫌多,你三十歲才當爹,自然要多幾個兒子才好,不然我們尉遲家家大業大,將來要傳承給誰,給二三房可不行,也不是母親刻薄,實在是二三房對我們家一點貢獻都沒有,你二叔三叔、八個弟弟,這輩子就沒踏進過河驛一次,我沒吵著分家,已經是看在你祖母年紀大的分上,不想她老人家心煩。」

尉遲言安慰,「母親,我們家也不缺那一些銀子,養著二叔三叔兩家也沒什麼,兒子總覺得是自己問心無愧,這才盼到康哥兒跟安哥兒。」

尉遲大太太迷信,听兒子這麼說也贊同,「我就說了,多念佛經總沒錯,小月能一舉得男,一定是那本祈子經的關系。」

牛小月听婆婆這麼說,趕緊回答,「一定是的,謝謝婆婆送給媳婦手抄的祈子經。」

尉遲大太太看到她知道好歹,心里也挺安慰,怎麼說呢,這媳婦出身是不好,但能討言兒高興,又能生兒子,雖然小肚雞腸不給張羅通房,但看在她能生的分上就算了,何況她雖然是醫娘出身,見識卻不錯,幾次交代她事情都辦得穩穩妥妥,不愛哭,不張揚,講道理,就很適合當執掌中饋的人。

想想自己都五十歲了,當祖母的人,也該可以享享清福,家里交給她應該沒問題,「我想等你九弟婚事辦完就把廚房交給小月了。」

尉遲言連忙說︰「是兒子不好,成親得晚,讓母親辛苦多年。」

牛小月很是意外,尉遲家主子五十余人,僕婦三百余人,吃是很大的開銷,婆婆這是要給她小金庫啊,多少年輕媳婦求之不得的好事,她以為還要再過十幾二十年才會發生,沒想到婆婆就讓她管廚房了,「媳婦一定跟婆婆看齊,好好張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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