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才不是呢,于叔說了,是個男胎。
于叔是她在幾個月前認識的,爹給文舉人家里捎了信,家人把他的屍骨帶回家鄉那天,他來向她告別時,領著于叔來了。
于文彬,十八歲,是個大夫,家學淵源,從小便展露出對醫術的天分,還得高人指點,習得金針之術,家里經營著京城里最大的醫館——濟善堂。
于文彬本是自家祖父指定的接班人,但幾房叔叔伯伯、堂哥堂弟明里暗里地相爭,他尚未接班先死于非命。
于家對子孫要求,凡習醫者,每年須得在外游歷半年,到處行醫治病,返京後再將所學所得授予族中子弟。
那回于文彬與堂弟于文和結伴游歷,半途卻被堂弟所害,心知堂弟覬覦他的金針之術,他硬是在後一刻將秘笈銷毀。
他有余願未了,遲遲不願投胎,最後在文舉人的「介紹」下找到孟孟,留下來耐心教導她醫術,想要把自己的一身醫術悉數傳給她。
「花時間繡這勞什子,不如把醫書好好背一背。」于文彬瞪她一眼。
他性子有些古怪,許是早慧天才都有這點毛病。
孟孟笑說︰「知道,但娘那里總得交代一下。」她把荷包往于文彬跟前晃兩下,問道︰「于叔,怎麼辦,我的手這樣鈍。」
于文彬向來是他可以嫌棄孟孟,卻不允許旁人嫌棄,就是她自己也不成。
他忙辯駁,「誰說的?等你大些,我還要教你針灸呢,到時候你就會知道自己的手多巧。」
「謝謝于叔,您真好。」
她甜甜軟軟的聲音,能把人心都給化了,于文彬有再大的脾氣也發作不出。
「快去,交了差後快點回房,我教你認認藥材。」說著,他在心底盤算,後山有許多藥材,得讓孟孟挖回來養,行醫者必須對藥材有足夠的認識。
「好,于叔等等,我馬上回來。」孟孟拿起荷包飛快往廳里跑去,比起女紅,她更喜歡醫道。
賀家不大,只有兩個院落,賀青桐夫妻和孟孟各佔一個院子,前面有個大廳用來專門接待客人,後面有廚房和下人房。
幾年前,賀青桐買回一家人——楊叔、楊嬸及他們的兒子、女兒。楊叔負責對外,楊大哥跟著賀青桐,楊嬸專管廚房,兩個女兒璦璦、妞妞則分別伺候姜羽姍和孟孟。
賀青桐他們對生活的要求不多,五個下人就足以把家里照顧得很妥當。
這會兒姜羽姍肯定在大廳里看帳,現在正是秋收時節,今年莊子上的出產頗豐,賀家又將添一筆進帳,她是個穩妥人,絕對又會拿去買田。
孟孟加快腳步往大廳跑,腳才剛踏進門檻里,就看見自家爹爹的背影。
她興奮地沖上前,揚聲大喊,「爹,您回來了?快,瞧瞧我給您繡的荷包!」
孟孟一心想炫耀,趕忙把荷包遞到父親跟前,可是下一刻,她的笑容凝在嘴角,喜悅被哀愁取代。
她張大眼楮,定定地看著賀青桐,一瞬不瞬,慢慢地,淚水在眼底凝結,豆大的淚水隨著她輕輕搖頭的動作下墜。
賀青桐笑道︰「我們家孟孟,真的看得見呢。」他的笑容里帶著濃濃的哀愁、心疼與不舍。
他想把女兒抱起來,舉得高高的,像過去每次回家時那樣,可是現在……他不能。
「爹,為什麼?」孟孟的淚珠子一串串落下。
前一封信里不是才說中秋過後一定可以回來嗎?為什麼會這樣?她舍不得吃月餅,存著、積著,想把爹爹最喜歡的豆沙月餅留給他,但他再也吃不到了嗎?
女兒是個淡定性子,她少喜少憂,不像孩子似的喜歡大哭大笑,沒想到……他會讓女兒哭成這樣……
賀青桐哀傷地望著女兒,心揪成團,只能強壓下心中的痛苦,哄道︰「孟孟別哭,我的小孟孟笑起來最漂亮了。」
「爹,你是怎麼了?」
他緩緩嘆氣,「爹遇上瘟疫肆虐,一個商隊死去十幾個人。對不起,爹錯了,應該听你的話,留下來陪你娘生妹妹的。」
孟孟擦了擦眼淚,搖搖頭,「是弟弟,不是妹妹。」
「那個……是于大夫告訴你的?」
「對,于叔說娘的身子很好,弟弟很健康。」
賀青桐出門那天,孟孟像是有預感似的,緊緊拉住他的手,要求他留下來陪伴娘親。
貨物已經置辦好,商隊也在路上等著,一向乖巧的女兒突然固執起來,讓兩夫妻很為難,最後是于大夫說娘身子好、胎兒也健康,她才不再堅持,沒想到……她的預感從沒出過差錯。
「這樣的話,爹就能夠放心了。」
「可是……沒有爹爹,家哪還像家?」爹活著,就算不在家,至少還能盼著、想著;爹不在了,她和娘要盼什麼?
「所以往後孟孟要更勇敢堅強,當娘的支柱。」
孟孟搖頭又點頭,她見過很多失去親人的鬼魂,卻不知道親人在失去他們時有多痛,現在她明白了,那種痛像是有人拿把錐子拚命往胸口戳,疼痛一陣強過一陣,彷佛要把人的心給捶爛似的。
「娘給爹做了很多面。」她哽咽道。
「是嗎?一定很好吃。」
「娘說要等爹回來,給弟弟取名字。」她一句句說個不停,生怕不說,往後就沒有機會同爹爹說話了。
「爹不取,留給孟孟取好嗎?」
她用力搖頭,啜泣著喘不過氣,用力吸了吸鼻子才道︰「娘說,等這趟爹回來,咱們拉一車子禮物回外祖家,讓外祖父、外祖母曉得他們的女兒沒有受苦,爹爹是個再好不過的女婿。」
賀青桐無聲嘆息,娘家是妻子的遺憾,她好面子,總想著要榮歸故里,卻沒想到……他後悔了,應該早點為妻子做這件事的。
「乖孟孟,別哭,先听爹說話,好嗎?」
她用力點頭,可是怎麼辦得到啊?心那麼痛、頭那麼痛,像是有什麼東西要把她的靈魂和身體剝離。
孟孟淚水掉得更凶,無止境的哀慟讓她認識什麼是痛不欲生。
「明天你楊大哥就要到家了,他會帶回爹掙的七千六百兩銀子和爹的骨灰,你告訴你娘,就在柳葉村尋一塊地把爹給埋下吧,那塊地要夠大,往後……等時間到,我想跟你娘一起長眠地下,懂嗎?」
除了哭泣外,孟孟再也發不出其他聲音,她一面哭,一面點頭,斑斑淚珠在臉上劃出一道道傷心的痕跡。
「你娘心疼爹爹,爹不在,她肯定會生病,孟孟要多陪娘,幫爹照顧弟弟,好不好?等我們家孟孟長大,要尋一門好親事,挑夫婿不必挑高官厚祿,但要一心一意待我們家孟孟,不可三妻四妾,非要尋到這樣的男子才能嫁,明白嗎?」
听到賀青桐的每個問句,她都不斷點頭,心中扭絞著,痛苦不堪。
她泣不成聲,「爹,孟孟、孟孟害怕。」
可不是嗎,才五歲的孩子,怎麼教她面對生離死別?是他太殘忍。
他只能安撫道︰「別怕,無論爹在哪兒,都會看顧你們,知道嗎?」
她猛搖頭,哭得喘不過氣,「我不想爹死,不想看不見爹,爹……你不要死,好不好?」
賀青桐也哭了,與女兒淚眼相對。
可他能怎麼辦?稚女敕的孩子、柔弱的妻子,倘若有一點點的可能,他都不可能舍得拋下她們。
「孟孟要記得喔,冬天別老是玩雪,你不愛喝黑糊糊的湯藥,對不對?今年過年,爹不能寫春聯了,孟孟來寫好不好?爹曉得孟孟的字好得很……」
他說個不停,孟孟則哭個不停。
門口來收魂的黑無常心疼地看著孟孟,這是她這輩子無法改變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