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大夫,小孩子不懂事,冒犯了。」原本眼中一直沒有生氣的穆棉,卻這樣冷靜自持的微笑著,「至勤,出去。」
「可是…」
「乖。」她抬頭看著至勤,溫愛的,「听話,我跟大夫說點話。」
靜默了一會兒,至勤點點頭,先出了診療室。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大夫對她笑著搖頭。
穆棉的臉閃過一絲嫣紅,雖然只是一下下,「讓大夫看笑話…不過,我的毛病和至勤無關。」
無關?大夫推推眼鏡,「下個禮拜還是來跟我聊聊天?可好?穆棉?」
她終于肯直視大夫,眼中有種悲壯的淒愴和歡喜。
走了出來,至勤又和良凱對上了,兩個人怒目而視。
「別像個斗雞似的。」她拉了拉至勤的臂膀。
良凱堅持要送穆棉回家去,卻不能避免的也載了至勤。
可惡,邊開車,良凱邊在心底痛罵,早知道就別去買那啥勞子的煙。
居然讓至勤闖了去,穆棉幾乎變成我的了…事實上已經是我的了!這混蛋小子卻又勾引得穆棉向著他!
至勤當然知道良凱的想法。罪惡感?那是什麼?他只想抱住穆棉大笑三聲。穆棉是我的。
「穆棉是我的。」正在開門的她,讓至勤粗魯的從後面一沖一抱,差點撞上門,對這種沖動的熱烈,穆棉卻沒推開他。
嘆口氣,輕輕的拍他的手背,「是阿,整個都是,我們回家吧。」
回家。穆棉不知道下了多大的決心,決定讓失去至勤的恐懼成真,省得天天零零星星的凌遲。總是要走的。早晚總是要走的。
但是…他卻追來了。怎麼拒絕他?怎麼拒絕他渴求的眼楮?
像是那些心傷悲痛都只是夢一場。只要他開口。只要至勤開口,就算是心髒都可以挖給他,更何況是小小的悲愴?
「為什麼?為什麼穆棉又肯理我了?」這種小孩子似的嬌態,也只會在穆棉面前展現,「為什麼嗎?為什麼嘛?」
穆棉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笑出聲音。
總不好告訴他,因為你追來了。
因為你追來了,讓我知道,在你心中,我是多麼的重要。雖然你走的時候,我會被摧毀的非常徹底。是的,徹底。
她握緊胸口掛著的護身符。恐怕…就算是廖哥哥的遺言,也不能停止我自毀的時刻。
輕輕拍著依偎著的至勤,悄悄的拭去眼角甚出來的淚水。
她的貓(二十九)
至勤卻從牆上的鏡子,看見穆棉悄悄拭淚的表情。他失神了一下子。酸楚而甜蜜的感傷。
我終于,抓住了穆棉的瞬間。
第二天他回到學校。放寒假的畫室,冷清清的像是有鬼魅般。已完成未完成的人物靜物,目不轉楮的看著至勤專心一致的畫畫。
一直遲遲無法下筆的地方,就在那一刻,有了。
完成後,昏暗的冬日,緩緩的飄起刺骨的雨,切割著模模糊糊的窗戶。將下巴擱在手背上,看了許久許久自己的作品。細心的,用油紙一層一層的包起來,不讓雨水打濕了。
慎重的放好,蒙著布,至勤開始打掃,煮了穆棉愛吃的菜。
然後,等。
他一定是睡去了。紛亂的夢境,自己似申辯,也像是在發怒。不要搶走。別搶走我的…我的…往下望著搶回來的人兒,卻漸漸的縮小,縮小。
縮小到能溫馴的抱在懷里,有著光潔柔白毛皮的貓。
我的賽茵。
醒來,正好穆棉蹲著看他,疲勞的眼神,溫愛的看著。
那也是賽茵的眼楮。至勤笑了。
「這麼高興?」穆棉笑彎了眼楮,「有什麼好事?」
「有阿。」至勤正在熱湯,拿著湯勺的他,「我愛妳。」
穆棉輕輕搖搖頭,好脾氣的拿他沒啥辦法。
吃過飯,至勤將畫拿過來,上面的黑布還是沒有拿掉。
「做什麼?神秘兮兮的。」
「本來想生日的時候給的。不過,我覺得,現在是最好的時候。這段日子,我不是只學會了跟女生搭訕而已。還不好,不過,我盡力了。」
他將黑布拉下來。
穆棉的笑容一下子全部消失。
面目酷似她的女子,反剪著雙手,赤果的腳踝鏈著極粗的鐵鏈,深深的系在海底,滿頭長發在水底漂蕩,身上縱橫著無盡的,觸目驚心的鞭痕。
深黝極藍的海水,深幽沒有聲音的寂靜。
不能呼吸,也無法死去。
但是,另一個天使模樣的海魔,卻用著少年的面容,半閉著眼楮,似安詳似痛苦似愉悅的抱著她,身上有著相同的鞭痕,兩個人一起遙望極遠的海面,蔓陀羅花般的太陽,那麼的嬌弱而遙遠。
酷似自己的女子,專注的穿透了冰冷的海水,眼神卻像是被炙熱的艷陽燃燒似的。勉強用冰冷的海水壓抑火般的情感,每一道鞭痕,像是壓抑不住這火熱的痛苦,就要焚燒起來。
和眼神相反的面容,卻是和平溫柔的。眼角含著淚。
穆棉的心思一下子飄得很遠很遠。
從她懂事之後,就發現,自己是個幸運兒。相愛的父母,用相同的愛情愛著共同的女兒。她的世界向來和諧。父母對她至大期望不過就是堂堂正正的做人,從來沒給過她什麼壓力。不合時宜的父母親,連跟別的孩子比較都覺得羞愧。
「穆棉就是穆棉,干嘛得跟別人家比阿?好或壞,都是我們的穆棉阿。」
為了這份放心,她從來沒有讓父母親失望過。
十九歲,考上大學的時候,父母跟她一起吹蠟燭。
二十歲,廖哥哥不好意思的來送生日蛋糕,爸媽熱烈的歡迎他。篤定的,還年少的穆棉覺得…這是應該的,因為廖哥哥是,「家人」。
二十二歲,廖哥哥的爸爸媽媽送來和服做禮物,吃著媽媽做的戚風蛋糕,歡歡喜喜的和初見面的穆棉及爸媽相談甚歡。
這是應該的,因為廖哥哥的爸媽,當然也是我的,「家人」。
年輕的穆棉這麼的相信世界。相信她的家人會漸漸增加,每增加一個「家人」,就是增加一個愛她的人。
直到那天來臨。世界倒錯翻轉。那個窒息的血色黃昏。
跋去日本,她深愛的家人只剩幾小袋碎肉,但是廖哥哥的遺書,居然躲在不銹鋼保溫瓶里留著。
潦草的幾乎看不懂的字,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希望自己真的沒見過這張紙條。
活下去。小棉,為了我們全部,一定一定一定一定要活下去。
微濕的紙條,她的淚水和廖哥哥的淚水混合,真的非常非常的苦澀。
為了這張紙條,她咬牙捱過這麼多年。生活的鞭痕。寂寞的鞭痕。想念的要發狂的鞭痕。穆棉的眼前模糊起來,緊緊的抓著護身符,里面藏著廖哥哥給的紙條。
為了不再失去,除了賽茵,她封閉了自己的感情。勉強自己走下去。但是賽茵的死,卻崩潰了她。然後她遇到了一定會失去的至勤。
不要離開我。悄悄的,絕望的,在心底吶喊著,卻永遠也說不出口。
「我不會離開。」至勤從背後抱住她,聲音接近嗚咽,「所以,請妳不要離開我。」
眼淚終于慢慢的滑下來,朦朦朧朧的眼楮中,緩緩西落的星月,泛著五芒六芒的霜花,漸漸模糊,擴大,像是蔓陀羅一樣。粼粼的水光滿室。
終于,他們一起看到,畫里的深海,還有海面上蔓陀羅顫抖搖曳的光。
她的貓(三十)
相吻著,像是就要沒有明天。
嚴寒日趨濃重。在短暫的寒假里,回到過往的安靜氣息中。待在家里的至勤,在朝東的小房間里畫畫,有時背著攝影機出外取景,要不就看書,玩計算機,徹底的享受安靜,享受和穆棉相依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