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親是死于什麼疾病?」
「癌癥,那時我十八歲。」
她略略合上眼。「你們一定吃了不少苦。」
「她的死改變了一切。這房子不起眼,不過母親在世時感覺就是不一樣,是成長的好地方。」
「你母親使它成為一個家。」
「是啊,以前爸爸也不同,常常開懷大笑。我們一起干活,談論未來,他老是有一些計劃。」他頓了頓。「母親死後他就再也不談未來了。」
「噢,真悲慘。」
喬爾聳聳肩。「我和爸爸合力工作三年才償清債務。爸喪生那年夏天我原有搬出去的計劃。我終于自由了,可以到社會上闖一闖。」
「跟安娜一起去。」她的聲音輕柔。
喬爾笑笑。「是啊,我以為她願跟我一起走。」他一腳踩住油門。「她才不想忤逆她老爸,也不願放棄這里的一切。」
「安娜顯然後悔了。」
「誰管她後不後悔,我只感激她作了那個抉擇。」
「你確定?」
「當然,我最後一次鄭重告訴你︰我不是來拯救安娜的,明白了吧?」
「隨你怎麼說。」
喬爾蹙眉,她好象不怎麼相信。他沉吟著驅車往前,不知如何啟齒。他以為自己漫無目的,後來才發現他轉進通往舊谷倉的岔路。他松開踩油門的腳。
「這回又為什麼停下來?」蘭蒂輕聲問。
「我不知道,以前我常來這兒。」喬爾把車停在路邊,關掉引擎,胳臂拄在駕駛盤上,透過雨水瞅著破舊的谷倉。「在這里我可以獨處,沒人會來這兒,這谷倉廢置已久,我很意外它還在。」
蘭蒂柔柔一笑。「我也有一個特別的地方,不過沒這里大,只是個小倉庫,爸媽找不到我,就知道我躲到那里去了。」
「也許我們還算有共通點。」
「可能。」她解開安全帶。「來吧,我們去看看你的谷倉如何了。」
回憶閃現喬爾的腦海。安娜的尖叫,寇維多震怒的紅臉。
「蘭蒂,等等。」喬爾伸手想抓她,她卻已下車,撐起了傘。
喬爾不情不願地下車站在雨中。蘭蒂急急過來替他遮雨。喬爾走向傾塌的谷倉,蘭蒂尾隨在後。此地與十五年前其實沒有太大的差別,喬爾心想。破裂的玻璃窗,搖搖欲墜的門。谷倉里頭仍舊堆滿生銹的機器及空空的食槽。
受到好奇心的驅使,喬爾走向右側的馬房,推開門時門軸發出咿呀聲,十五年前那夜是這個聲音救了他的命,方得及時滾到一邊,寇維多的木棍一擊落空。
「這兒有些舊毯子。」蘭蒂也走進馬廄。
喬爾低頭看看那夜跟安娜共臥的毯子,一切都沒有改變,連毯子都還在,他突地感到不安。
他不該帶蘭蒂來的。
「我們看夠了。」喬爾抓住她的手腕想回車上。
「等等,我想再看看。」
「我不想。」
蘭蒂听了他的口氣十分意外。「喬爾,怎麼了?」
「沒什麼,該死!」這一切怎麼能告訴她呢?
蘭蒂好奇又同情地凝視他。「也許你該把你父親的事告訴我了。」
她輕輕踫觸他的胳臂。「從頭說起吧。」
「大部分你已經知道了,寇維多不知道我和安娜之間的事,她說她要等候好時機再告訴他。我們都很清楚他不會高興看到他女兒嫁給我,不過我已快沒耐心了,我跟她說如果她不開口,我就親自去告訴他,她很難過。」
「難過?」
「她哭了,我不得不答應等她秋天回去念大學後再告訴寇維多。我不知道何以要如此拖延,我急著想從他手中把她救出來,因為她老是說他很專制。」
「她似乎是不敢告訴他,伺機而動。」
喬爾聳聳肩膀。「也許吧,更可能的是她不是真心想嫁給我,只是喜歡享受刺激,跟她老爸看不上的人鬼混,到最後寇維多終于逮到我們了。」
「他告訴過我了,他說他大為震怒。」
「是的,他生起氣來像發狂似的。」喬爾心想細節可以省略。「他當然是解雇我,叫我滾出鎮去。」
「你同意了?」
他緩緩紓口氣。「我樂意之至,我再一次要她跟我走,她就歇斯底里起來,說她不能跟我走,請我諒解。」
「她很害怕,不敢做毫無準備的抉擇,那時她還太年輕。」
「別傻了,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咬牙切齒。「簡而言之,我回家倒頭便睡,那是進凌晨兩點,所以我沒有叫醒爸爸告訴他一切,他一早就上班,我還沒起床。我一整天都在收拾行李,他下班後十分生氣地回來。寇維多解雇他了。他說他太老了,沒法子另找工作,還說他一輩子就這麼毀了。」
蘭蒂帶著傷痛看著他。「寇維多因為你的事解雇你父親?」
「是的。」他用手指理理頭發,可以感覺自己像扭曲的彈簧,平常是在晚上才有這種感覺。他可以用慢跑消耗精力。
可是今天這兒似乎沒地方可以跑步。
「喬爾,寇維多這樣做就不應該了,這樣不公平。」
喬暗罵她太天真。「這跟公不公平無關,他在盛怒之下想懲罰所有黑家人。我爸爸在寇氏工作二十多年,寇維多卻不當回事,他害死了爸爸。」
蘭蒂專注地看著他。「我不懂。」
「很簡單。爸爸受不了解雇的打擊,母親去世後支撐他活下去的是船場的工作。」
「他還有你。」
喬爾回想父親空洞的眼神。「我猜母親去世後他就對我漠不關心,丟掉差事使他完全崩潰。他到船錨酒店去,史丹硬說他喝得爛醉如泥,但那天晚上那邊的幾個人說他並沒有那麼醉,他們說如果他喝醉了他們會開車送他回家,那些人都是他的老朋友,我相信他們的話。」
「然後呢?」
「他在回家途中開車翻落懸崖,很多人說如果不是酒醉開車便是自殺,大家都知道他一直沒走出母親去世的陰影。」
「天哪!」她倒吸一口氣。
「可是我有別的想法。」喬爾慢條斯理地說。「那天晚上他的貨車沒油了,所以他開我的車,他在雨中單獨駕車回家,夜已經很深了,根本看不清開車的是誰。」
蘭蒂睜大眼楮。「你真的這麼想?」
喬爾咬牙。「很可能那天晚上寇維多在那條蜿蜒的狹路上看到我的車,認為有機可乘,就用他那輛大林肯轎車把我爸爸撞落懸崖。」
蘭蒂十分驚駭。「這種指控太匪夷所思了。」
「我知道,我也無法加入證明。爸爸尸體被發現後,我跑到船場把我的看法告訴寇維多,他惱羞成怒,叫人把我趕出去。」
「寇維多跟我說你去找過他。」
「沒錯。即使是意外或自殺,在我看來他還是難辭其咎。」
「我了解你的感受。」蘭蒂柔聲說。
喬爾沉默片刻。「最糟糕的是我一直弄不清楚那夜的真正情況,所以夜里常常作惡夢,我想是不確定感作祟。」
「你一直回想,試圖解答疑惑。」
「你知道爸爸去喝酒那夜對我說了什麼嗎?」
「什麼?」
「他說這全是我的錯。」喬爾模模月復部。「他狠狠揍了我一拳,然後說道︰這都是你的錯,你這愚笨的畜生,我很慶幸你母親早死了,不知道她養出這種兒子來。」
蘭蒂湊上前摟住他。「喬爾,我真的很難過。」她牢牢抱著他,頭靠在他肩上。
喬爾感受到她的溫暖和柔軟,這種感受淹沒了他,他一下子無法作任何反應。過了好幾分鐘,他才抬手撫模她的秀發。她蠕動一下,把他抱得更緊,仿佛決心讓一部分的自己跟他融合在一起。
喬爾也不清楚他們就這樣站了多久。雨水打在屋頂上,發出穩定和緩的節奏。蘭蒂終于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