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一根細針,不偏不倚地插進了男人的眉心。
「冬晴,你說……他這傷有救嗎?」聲音的主人如熱鍋上的螞蟻,著急地看著床榻上那個從受傷到現在已經延誤了好幾個時辰救治的男子。
能撐到現在不死,留著一口氣讓她運回來給冬晴醫治,他命算硬底的了。
「難。」顧冬晴眼波不興,淡定地回話,如春風拂過的溫潤嗓音人間難得幾回聞,稍稍減弱了她周身散發出的冷淡氣息,僅管如此,她給人的印象還是難以親近。
她再捻細針,抹了略帶腥臭的九節蓮岑膏,往他兩邊眼角徐徐轉進以抑制毒性。
這毒復雜,染了至少七項,若是她判定無誤,其中兩項的解藥各為彼此的藥引,解了其中一項毒性,卻引發另外一項毒性也是枉然,一個不留神,買棺材還比較快。
「難治還是有法子治的吧?你這回可得幫幫師父,我可不想欠這男人人情啊!」她在房內來回踱步,甚是苦惱。「我不過是下藥讓‘馬家莊’的莊主兩年不能人道而已,又不是閹了他!也不想想,是他自己造孽在前,強納不足十二歲的孤女為妾,我已經手下留情了,他竟然出動全莊的人追殺我,還買凶想置我于死地,你說可不可惡?幸好那些人的武功入不了我的眼,不然我就回頭閹了那姓馬的渾球!」
彼冬晴不理會師父的碎念,任由師父交代著她一點兒都不感興趣的前因後果。
「最氣人的是這家伙!」指著床上毒發昏迷的男人,她簡直氣炸。「我又沒有央求他出面,逞什麼少年英雄?以年輕一輩的人看來,他武功確實不俗,可惜就是不長腦子,以為江湖上的人性情簡單到不是出拳出掌、就是拿刀拿槍而已,他知不知道還有下毒這一招呀?完全沒有防備就讓人撒了一臉毒粉,以為對方武功比他弱就能現空門嗎?蠢死也不是這種死法呀!而且就倒在我面前,還是因我而倒!冬晴,你說我冤不冤?不想不氣,想來就一肚子火!不如你隨隨便便醫治了事,我們趁早踢他出谷吧!」
「好,那下午就送他出谷。」顧冬晴點點頭,未有訝異。既然師父決定不治,她就不需要浪費時間。收起藥膏正準備起身,卻被師父一把按回床沿。
「呃……師父時常教你們受人點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不管他是蠢死笨死該死怎麼死,他救了我總是事實,我們‘百花谷’怎可恩將仇報呢?傳出去我如何在江湖上立足?你就好心點,替師父還了這個恩情吧!等治好了他,我再送他出谷。」呼,都忘了她是在和冬晴說話呢,這丫頭想法直來直往,不喜歡去想復雜的事情,總听不出來是認真還是玩笑話,全照字面上的意思走,差點就造孽了。
她姚鳳武功可以,不至于誤人子弟,「百花谷」谷主當得毫不心虛,可惜醫術就沒她徒兒冬晴有天分了,能舉一反三,病癥過目不忘,更有心鑽研她父親留傳下來的上千冊醫書與親診手札。就算她未得親爹真傳,但也還有個像樣的徒孫夠讓她爹含笑九泉了。
頭疼的是,連冬晴都說他這毒難解,如此一來,究竟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把這瘟神送出谷呢?明明毒發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眉宇之間英氣仍然濃重不散,俊秀相貌不可輕忽。瞧他額頭飽滿開闊,深具福相;劍眉英氣濃密,不見雜毛;鼻梁筆直如刀削,鼻翼豐滿圓潤;唇型如葉,脈脈明顯。僅是臉色難看了點,除此之外無一不俊,留在這里早晚拐跑她的徒子徒孫。
「嗯。」顧冬晴並未多置一語,面對師父如風多變的性格,她早已見怪不怪。默默地取出收入懷里的藥膏,繼續為他抑制竄體的毒性。
九節蓮岑膏果然好用,原本昏迷不醒的男子神智悠悠轉醒,痛苦申吟隨之出口。
「唔……嘶……」
刺骨的疼痛劇烈難捱,他幾番呼息才勉強動得了兩手指頭,如夢似幻之間,一股清甜桂花香氣縈繞不絕,舒緩了他不少痛楚,才助他逐漸適應這具沉重的身軀。
「醒了醒了!冬晴,你快看,他醒了醒了!」姚鳳興奮地拉著顧冬晴因為犯過重病而異常細瘦的手臂,默念上蒼有眼。
「先別高興,毒還沒解,我只是暫時抑下他的毒性,否則可有他受的。」顧冬晴收回施在他眉宇間的細針,臉上倒是沒有什麼擔憂之情。
師父要她治好他,盡力便是,其余的輪不到她操心。
「……唔,你是誰……我……」粗嗄的聲音像生銹的鈍刀刨過木塊一樣難听,他擰了眉心,不敢相信這是他出口的語調,與他方才听見的那道如淙淙流水的清澈嗓音相比,簡直不堪入耳。
他抿了抿唇。「能麻煩姑娘倒杯水給我嗎?」
每說一個字就像在剮他的喉肉,口干舌燥無法生津,難受極了。
「給。」
彼冬晴倒來一杯水,卻不見他動手接過,對上他那對空洞無神且迷茫的雙眼,心里已有幾分底。
師父在他眼前揮了兩下手,暗道了聲糟,看向愛徒,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冬晴,這……」
彼冬晴以水杯輕踫他的手指,示意他接過,瞧他一副尚在迷霧中,分不清前後方向的神情,不帶起伏地道出他早晚都會知道的真相——
「你中毒,瞎了。」
「你、你說什麼?!」他手一滑,杯水盡濺,雙眼瞠大如牛鈴,確實如她所說,眼不視一物,只能听聲辨位。
他瞎了?他怎麼可能瞎了?!昨兒個不是還好好的嗎?他張開雙掌舉至眼前,不斷彎曲長指再伸直,不論他怎麼動,除了些許要亮不亮的白點外,什麼都瞧不見。
他瞎了?!他真的瞎了!
青天霹靂根本不足以形容他此刻傷慟悲愴的心情,他閉眼再睜、睜眼再閉,手指又曲又直,來來回回數次就是看不見眼前景物。
不可能,這不可能!
他慌、他亂,無助且迷惘,仍不死心地問︰「是我瞎了,還是你沒點燈?」
「現在是白天。」顧冬晴一句話,阻絕了他的希望。
他順了順氣,試著壓抑激動的情緒,穩著聲問︰「可有得治?」
「難。」
「所以說……我這輩子就注定當個瞎子了?」一股血腥之氣伴隨絕望沖上他的喉頭,瞎了眼對他來說簡直比等死還難熬,他近乎崩潰,無法消受,此刻全靠意志力苦撐來維持所剩無幾的自尊。他忍著劇痛將眼角、耳側後方扎上的細針全數拔除,遞還給她。「既然難治就別治了,你也不用費心思照顧我這個廢人。」
要他一輩子受人照看,無法隨心所欲地遨游天下,不如教他毒發身亡算了,再過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畢竟從他離家踏入武林開始,該生該死早已全交由上天安排了。
彼冬晴順著他的掌心一路看向他黃濁的雙眸,並未伸手接過,因為她極度不能認同他說的話。
「你四肢未殘,耳力依舊,怎麼算是廢人?」
「……要斷手缺腳、眼瞎耳殘一應俱全才能算得上是個廢人嗎?」他撇過頭,不想讓她瞧見臉上的狼狽。「你不懂我的感受,少說得如此簡單。」
她垂下眼,未發一語,一根一根地收回他掌上的細針,置回牛皮革袋里,而後再攤開他頹軟而下的掌心,塞進一把短刃,傾身湊近問︰「你府上何處?」
「你問這做什麼?」他感覺到兩人的距離縮短不少,由她身上飄傳而來的桂花香氣完全掩蓋過耳際施針後殘留下的腥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