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夫 第13頁

那年,陶垚農二十一歲,他在奧地利接到消息時,已是雙親的葬禮日。回到海島,他只能跪在父母墳前,流不出一滴淚。

案母被葬在海島農場,很深、很寧靜的林子里。他一度以為自己走不出那座林子,但想起還在昏迷中的幼小妹妹;那天起,他被迫提早接掌家業,承受所有悲傷,守護著妹妹。

「子墨。」陶垚農輕聲叫道。

床上的陶子墨動了動,緩緩睜開眼。「哥哥……」

「嗯。」陶垚農撥撥她的頭發。「頭還痛嗎?」

「不會,我都沒有哭喔……」陶子墨低喃。「哥哥,你不可以寫信告訴爸爸媽媽這件事,他們會以為我不乖,沒听你的話……」

陶垚農胸口一陣窒悶,大掌覆住她的臉頰。「我不會告訴爸媽。」他知道她很懂事了,為了不讓人心煩,她早學會了勇敢。

「哥哥,我好困……我想回家睡,家里才有貝爾洛斯……」她側過臉,貼緊哥哥溫暖的掌心,眼眸欲合猶張,竭力振作精神地說︰「哥哥,我有摘桃子要給你吃喔……」

「我知道。」陶垚農頷首,指月復輕柔摩過她的眼瞼。「子墨──妳閉上眼楮,等會兒睜開,就會在家里,貝爾洛斯也會在妳床上嗯。」

陶子墨應聲好,乖巧地閉上眼,一會兒,呼吸逐漸深沈、均勻,睡了去。

宇妥走進來時,就看見他耐心溫柔的一面。她走到陶垚農背後,柔荑輕搭在他肩上。陶垚農轉頭。

「嗯。」宇妥兜出拿在另一手的水蜜桃。

「米夏呢?」陶垚農問。

「那女孩哭得眼楮都腫了,我要她回去休息。」宇妥側身坐在椅子扶手。「吃吧,我幫你洗干淨了。」

陶垚農接過她手中的水蜜桃,咬了一口,細細咀嚼,豐沛香甜的汁液,從他咬下的缺口溢流得他滿掌。

「很甜嗯。」宇妥掏出手帕,墊在他掌中。

陶垚農將水蜜桃遞到她唇畔,說︰「妳也吃吧──」

宇妥揚唇淡笑。「這是你妹妹特地為你采的,我吃不得,不過……」她模他的臉。「我一定會好好幫你照顧小桃子。」

陶垚農黑眸一閃,神情深凝,大掌迭住她的柔荑,微微偏首吻她的掌心,語調極慢地說︰「農場並不是真的不需要醫師,請妳別離開我──」

宇妥胸口一熱,美眸迷蒙地盯住他,柔荑環抱他的頭。「記得嗎,上次的健檢,你並沒做完喔──」

陶垚農仰起臉,親吻她柔潤的唇。

宇妥嘗到他嘴里的水蜜桃味道,那甜味、那香味,說是清淡卻也強烈,幾乎甜進她心底。

今年的桃子特別香甜碩美。青果隊的大男人們,于晚間,送了兩大竹簍的水蜜桃到主屋,探望陶子墨。因為還要與陶垚農討論釀酒事宜,這些大男人便留在主屋用晚餐。幾個男人一起下廚,分工做好一桌桃子大餐,前菜是桃香肉凍配醋泡桃子,感覺單純了點,但是用了釀造十二年的上等醋,加上農場自產的頂級食材,品嘗時,味道細致,讓人開胃。湯很特別──桃蔬女乃油濃湯,采法式做法,吃不到桃子,卻感覺得到桃子的存在。主菜則由陶垚農親自料理──桃汁燴女敕牛膝和牛腰子通心粉,以橄欖油蒜末炒過的鮮甜桃肉佐檸檬百里香為拌料,是道口感微妙的美食。這群男人真的精通廚藝,連甜點也難不倒他們。宇妥滿足地用完晚餐,端著桃子派,上樓「巡房」。

陶子墨依舊在睡覺,打他們自醫護所將她帶回來,她就抱著自己的小包毯「貝爾洛斯」,一直熟睡著。宇妥將桃子派放在床畔小圓桌,點亮牆上夜燈,小心地調整陶子墨的睡姿。

「小桃子,」宇妥輕踫她耳垂上桃子造型的小耳環,低語︰「妳肚子餓不餓?要不要起來吃點東西呀──」

陶子墨沒反應,胸口仍規律地起伏著。宇妥微笑,端起桌上的桃子派,調暗夜燈,保留弱光,安靜地離開陶子墨的房間。

樓下客廳的討論聲,似乎停歇了。沈穩的腳步聲沿著樓梯,有節奏地上來。宇妥看著陶垚農繞過樓梯口的小廳,朝她走來。他瞥一眼宇妥剛關上的房門,問︰「子墨還在睡嗎?」

「是啊。」宇妥靠著門,美眸對著他。

陶垚農皺眉,若有所思地說︰「睡這麼久,是正常現象嗎?」

「她只是累了。」宇妥輕聲道︰「廉兮說,你對她很嚴格──」她停住語氣,凝視著他。

陶垚農沉默不語,移身走到小廳,點亮小壁爐前的立燈。燈光爍爍,他的姿態有點孤獨。

宇妥開口。「你是不是有話要告訴我?」

陶垚農轉身,看見她依然站在妹妹的房門邊,美眸閃著光芒。他想回到她身旁,她卻先走向他。

他聞到她端在手上的桃子派香味,發出嗓音說︰「到我房里──」

「好。」她應道。

他的臥房有一張寫字櫃,上了鎖,一片信紙角夾在細縫,露了出來。宇妥模模那珍貴的桃花心木,從落地窗邊走到床畔坐下。

「我可以坐這兒嗎?」

陶垚農手執燭台,從起居室走過來。「抱歉,臥房的吊燈壞了,一直沒換。」他把燭台放在床與窗之間的木桌上,燭焰輝映著窗邊月華。「會不會太暗?」

宇妥搖搖頭,也將手上的桃子派放上桌。「你在跟誰通信嗎?」她問他。

陶垚農不明白地望著她。

「那里──」宇妥指著他的寫字櫃。「有一張信紙露出來了。」

陶垚農走到寫字櫃前,看著那一角信紙,站在月光中沈吟許久。「這是子墨寫給我爸媽的信。」他從寫字櫃隱密的後方取出鑰匙,打開櫃門。

他那幾不可聞的嘆息,有種沈痛的悵然,揪緊了宇妥的心。「你的爸媽……」她嗓音發抖。

陶垚農面對著窗外,沈聲低語︰「妳知道南美洲實驗農場被大洪水沖毀的事吧──」

宇妥點頭。那幾年,祭氏在南美落後山區開挖礦脈,老太爺基于互惠互利原則,與當地居民作了一項協議,答應在礦山下建造一座農場,移轉農牧技術,改善當地生活……他的父母接下了這項任務,從此沒再回來──

「那年,子墨三歲不到,她昏迷醒來後,笑著對我說『哥哥,是爸爸媽媽讓子墨坐船回來找哥哥玩的』。她不知道爸媽已經死了,以為他們還在那兒教人種田牧羊……她那麼小,我真的沒辦法告訴她,再也見不到爸媽……」他邊說,一手往寫字櫃上成迭的信紙抓緊。

宇妥站起身,走向寫字櫃,握住他青筋憤然的拳頭。陶垚農沉沉呼了口氣,緩緩松開手。宇妥從他掌下,取了信件,就著月光和燭火閱讀。信的內容大同小異,說的是小女孩在菜園灣的生活種種,然而,每一封的最後︰

爸爸媽媽,子墨會乖乖听哥哥的話,請你們安心工作,趕快做完,就可以回來看子墨──子墨真的好想你們!

這應該是讓他最痛的。

「我越來越不知道該怎麼回信了……」陶垚農抹著臉,嗓音很疲憊。

宇妥放下信紙,靠近他的背,輕輕地將臉貼上去,雙手環抱他的腰。「那就別回了,至少今晚好好休息……」她將他往自己懷里收緊。

背部傳來明顯的濕熱感,陶垚農轉過身,看見的是,她爽朗而深情的美顏,即使那對眸子帶著淚光,他依舊覺得她笑得很美,讓他的心得到寬慰。

「你要吃派嗎?」她拉著他的手,坐到床畔,素手拿起放在木桌的小瓷盤里的桃子派,送到他唇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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