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襄親王出征之際,便以優渥銀兩遣散府中僕佣,此次聞知主人回家,不少僕人回流,再次為襄親王府效力。
統籌所有大小瑣事的潤祥公公,是太皇太後多年的心月復,此次出宮理由自是不單純,暗地里奉了懿旨觀察襄親王與寶吟格格,一解太皇太後多年來的疑問。
早在巴時,派在城門口的探子回報已瞧見襄親王一行人的座駕,潤祥公公便召集府中的所有僕婦,群集于門口排成兩列,準備歡迎王爺與小榜格的歸來。
于新漆的朱門前,眾人難掩興奮,不住拉長脖子翹首盼望車馬的出現。
以前的老僕眼尖,認出領頭的倪忍,克制不住歡欣興奮之情,驚呼聲此起彼落。
馬車于敞開的朱門前停住,眾人屏息期待將出之人。瞧見主人挺拔健碩的身影下馬車,已有人濕了眼眶,其次步下車門的女子並不熟識,提供了一個情緒整理的機會,但是緊接著出現的嬌小人兒,除了小榜格之外是不作第二人想,幾個情緒激動難抑的老僕,再也無法抑制地嗚咽,涕淚如雨下。
「奴才們恭迎王爺、格格回府。」
不知是何人帶頭,一瞬間自門外向內延伸,原本站著的男男女女全跪在地上高呼,聲音響徹雲霄,傳至幾里外仍清晰可聞。
在明亭香的扶持下,博穆看著這座華麗的府邸,首次有了回家的感覺。這感覺並非來自僕人恭敬屈卑的言詞,是由立于左右兩名女子所帶來,他們好像出游歸來的一家三口,樂于在屬于自己的屋檐下好好休息,消除旅行帶來的疲憊。
「奴才奉太皇太後懿旨,恭迎王爺與格格歸來。」潤祥甩著馬蹄袖殿後跪下。
「起來吧,不必大禮伺候,各自歸位去忙各自的事吧!稍晚再一一面敘。」博穆下了回府的第一道命令。
僕佣們謝過之後,將眼淚、鼻涕一大把地全往袖子上抹,歪歪倒倒地自地上爬起緩步離去,又哭又笑的表現令寶吟一頭霧水。
「潤祥公公,太皇太後老人家可好?」博穆問候著長輩,這可不是虛應故事,而是真心憂慮。
「太皇太後身子骨一向硬朗,但是只要一思及王爺與格格身在前線,安危瞬息萬變,她老人家不免哀聲嘆氣。」潤祥忠實地報告。
「我捎回京的家書可有收到?」
「收是收到了,可是您總是千篇一律只寫安好,其他便略過不提,令太皇太後一顆心高懸,不得安穩哪!如今您與格格都回京,可得早些進宮去,別再讓太皇太後心心念念。」
或許是身為宦官,脾氣與行事作風較偏女性化,潤祥忍不住嘮叨了幾句,但知他忠心護主,博穆只淡然一笑不予追究。
「明日上朝述職後,便進慈寧宮向她老人家問候,煩勞公公代為通傳。」
「那格格……」
博穆于回答前不由自主地看向明亭香,復又回過頭看著寶吟,饒是想留下好印象,難為了她筆直文雅地站立不動,可說是她有生至今最偉大的成就。
「寶吟明天會由明亭香姑娘陪同入宮,也請公公先行稟明。」
在宮闈服侍太皇太後身邊不是一天、兩天的新手,見證過大清皇朝自盛京打進紫禁城,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適才王爺異常之舉,一一落入潤祥眼底,他發覺到這名陌生女子來頭非同小可,而且不僅止王爺倚重她,甚至寶吟格格也移至她的身旁,牽住她的手緊握不放,看來也是依賴甚重。
當下他立刻明白王爺的暗示,明白一定有所用意,目的為的是這姑娘,他得先讓太皇太後心里有個底,別嚇著了她老人家。
而且王爺主動告知她的姓名,自是要他查明一切向太皇太後報告,由她來下定奪。
這一切的布局,令潤祥好生佩服。不論這三年王爺于雅克薩是過著何種生活,和碩襄親王較三年前更為內斂沉穩,成為一個不可小臂的人物。
在現下朝綱不振,佞臣把持的劣勢中,他或許是皇上惟一的倚靠,潤祥欣喜的發現,終于有人能為主子分憂,即使那人目前仍態度不明。
「這一切偏勞公公了。」
博穆意有所指的聲音將潤祥自歡欣中喚醒,深感肩背上擔負的是重責大任。
「奴才一定不負王爺吩咐,肝腦涂地亦完成所托。」潤祥承諾。
王爺所求的亦是太皇太後的期望,若是能成全兩人,化解他們心中芥蒂不是不可能,而且將能為皇室帶來新希望。
潤祥衷心地希望。
第六章
慈寧宮內的氣氛,有如釜鍋燒水,瀕至將沸而未沸之境,輪值當差的宦官腳步謹慎,宮女們踩著花盆鞋亦無聲,每個人都戒慎恐懼,生怕壞了大事。
太皇太後高坐鳳椅,身旁伴駕的是聖母皇太後,兩人年齡差距甚大,但在孀居三年之後,皇太後的外貌竟比太皇太後更為顯老。
兩人瞧著底下幾個特意召喚入宮的姑娘,每一個無不在馬甲、長袍上大作文章,以鮮艷的顏色、華麗的刺繡令她們眼花撩亂,頭上的拉翅珠光寶氣,以誰家的稀奇來較勁。
相形之下,高踞于鳳駕的太皇太後與皇太後一身的黑色和明黃色,好似老烏鴉般讓人嫌棄。
「俗不可耐。」年輕的皇太後沉不住氣首先發難。
「玉華。」太皇太後喚著皇太後閨名。「看來今日注定失敗,咱們就認了吧,一切都是天命。」
思及自己又再一次地運用地位賦予的權力,干涉博穆的婚事,太皇太後不免感嘆為皇太後立下了壞榜樣。
近日雖然正值炎炎夏日,身邊當值伺候的人與進宮拜見的百官命婦,無不汗出如漿,反觀她卻總覺一股寒意沁肌入骨甩月兌不去,想來大去之日不遠矣。
輕聲一嘆,太皇太後暗中數算著送別的親人,遠在盛京有皇太極與他的皇後——大玉兒的姑姑——還有宸妃以及其他幾個大妃、皇子。近在北京有她的親生子順治皇帝、多爾袞,和幾個早夭的孫兒。
頓時,一陣濃烈的苦澀襲上心頭,令她的神魂飄飄飛出冰冷的慈寧宮、紫禁城,回到了幼時策馬驅羊,放鷹追獵的草原。在那兒除了一望無際的天,一望無際的草原,再沒有別的了。
做作的嬌笑聲打斷了太皇太後的傷懷,無奈地將視線移向座下的幾個大妞。她們每一個的家庭背景,皆出自八旗下主事當家門下,絕對匹配得上一個和碩親王。若是十三歲的博穆,他可能認為誰都可以,只要有張漂亮臉蛋,其余的他不在乎。而這幾位在外表上絕對稱得上絕色。
可惜他早非吳下阿蒙,懂得欣賞內涵,此次的婚配不再只是為了求嗣,也為求一賢妻相伴終老。
這個小小的心願在皇室貴族中,是天大的奢望。每一個人雖然權力在握,但充其量也不過是政局中的一顆棋子,進退的命運掌控在當權者手中,身不由己呀!
「太皇太後,可要她們先行跪安,好圖個清靜與寶吟見面?真格想來,這好歹也算是家人團聚,實不宜外人在場。」皇太後建議,恨不得將這群活像麻雀般嘰嘰喳喳的年輕姑娘趕下十八層地獄,來了眼不見為淨。
自沉思中回神,太皇太後僅打量了一眼,便知發生何事。
身處深宮內苑,又是正值狼虎之年,皇太後的心情她感同身受,畢竟她亦是這麼熬了過來,個中滋味不是當事者無法體會。
「罷了,多幾個不多,就讓她們去喳呼熱熱場面也好。慈寧宮平日太過冷清,都不像是人住的地方了呢。」太皇太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