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香芷雙手拘謹地安放在腿上,直望著前方擋風玻璃,還是能感受到身畔男人的一舉一動。他系上安全帶,發動車子,因為要倒車,左手按住方向盤,右手很自然便勾住她的椅背,視線也投向她這邊。
他忽然停住動作,下一秒,他傾身靠近她,溫暖的呼吸與干爽的男性氣味如網罩住她,他低頭,額側發絲輕刷過她的唇,霎時她心扉怦悸,大腦當機。他要做什麼?
「安全帶。」曹亞劭簡單解釋,拉過她疏忽的安全帶,替她系上。
「喔,我忘了。」他一定發現她為他意亂情迷的傻樣了,夏香芷困窘得想挖地洞躲,紅暈克制不住地漫過雙頰。平日還能和他自然地相處,今天為何一再失常?
因為,她管不住內心的渴盼,十八歲時她的告白,他婉拒,之後他瘋狂戀上田馨妮,為她痴迷七年,以心碎收場,如今再也沒有什麼橫亙在他們之間了,曹爸的話令她尷尬,也矛盾地令她萌生希望。
就算只有一剎那,只是星星眨眼的迷離一瞬,他都不曾對她動心過嗎?
曹亞劭倒車到巷外,上路,扭開音響,輕快的吉他旋律霎時充斥密閉空間。
為了沖淡尷尬,夏香芷趕緊找話題。「你有什麼事要跟我談?」
「剛才我去過你家茶園一趟,檢查施工進度,很理想,過年前可以順利完工。我以為你會在那邊,賴伯說你天剛亮就下山了。」
施工是夏家過世長子的主意,打算將茶園做觀光轉型,計劃要修築老屋、新建房舍,大家是好鄰居,這些工程理所當然就委由他的建築事務所包辦了。
「我媽和醫生約的時間比較早,我怕來不及,所以趕著下山。」
他了然頷首。「除了看施工進度,我想跟你確認上次討論過的大門方位,還有圍牆的走向,都做了修改,你看看行不行。」趁著停紅燈,他將後座一個裝滿設計圖和圖樣的數據袋遞給她。
她翻看圖樣,很感激。「這樣很好,謝謝你。其實你要來之前,可以打個電話給我,就不會撲了空,我也可以好好招待你。」
「沒關系,反正我最近比較閑,就到各個工地走走看看,你不需要特意為我忙。」
並不是比較閑,而是為了逃避情傷的痛苦,藉由四處奔波喘口氣吧?她輕聲道︰「總之,還是謝謝你。」
「要說謝謝的是我,謝謝你常過來陪我爸。我大哥和我都在外頭工作,雖然有季海和阿仲在家,我爸難免會寂寞無聊,幸好有你,你讓他覺得多了個女兒。」有貼心的她常來曹家走動,父親是很歡喜的,他呢?
說實話,他也喜歡她,喜歡她善解人意、心細如發的溫婉個性,但非關情愛,因為無法響應她的暗戀,他無法不感到虧欠,加上在旁鼓吹的父親,虧欠漸漸變成壓力,今晚更是火上加油,他可是失去刻骨銘心的愛情啊!家人的反應卻是他自作自受,他郁悶的情緒簡直要爆炸了。
側眼瞧夏香芷,她秀氣臉容掛著淡淡的笑,她也在幸災樂禍嗎?還是慶幸自己有乘虛而入的機會?懷疑猜測令他心情惡劣,語氣仍淡淡的。「夏媽媽還好嗎?」
「不太好。」提起母親,夏香芷難掩憂愁。醫師說,母親可能撐不到過年,母親坦然接受,但她拒絕相信。
「茶園那邊不就剩你一個人撐著?這樣怎麼忙得過來?」
「習慣了,這麼多年也就我和媽媽撐著,不知不覺也撐過來了。」茶園那邊都是賴伯那些多年合作的老班底,她才能放心下山來陪母親。
「你不考慮把茶園賣掉?」
「我爸爸就長眠在他最愛的老樹旁邊,茶園永遠不可能賣的。」她搖頭,瞧著他陰郁但仍英挺的側臉。「你這趟回來,打算待到下周?」
「嚴格說來只待到周末吧,周末要去沖浪,晚上就不回家了。」
她默默在心底挪動行事歷,為他空出幾天。「你想找我的話,我都在家。」
「找你做什麼?」他語氣直接得近乎粗魯無禮。
「做什麼都行。」忽覺這些話有些曖昧,她粉頰一熱,吶吶道︰「我的意思是,也許你想找人聊一聊,我很樂意听你說。」
「你想听我說什麼?听我抱怨工作辛苦?听我發田馨妮的牢騷?」他諷刺道。「還是听我懺悔,我愛錯了人,我當初應該選你?」
她僵住,秀顏蒙上一層難堪,不言語了。
曹亞劭懊惱地握緊方向盤。他太過分了,他只是厭倦了父親的亂點鴛鴦譜,卻對她發泄,他無意傷她,卻讓她難受了。
兩人一路僵持沉默,抵達醫院,夏香芷解了安全帶就要下車,曹亞劭拉住她。
「對不起。剛才我口氣太壞了,不該對你那樣說話,你別生氣。」他真心地道歉。
「我沒生氣,我是沒想到,你把我當成這樣心胸狹隘的人,不是真心關懷你,只想落井下石,乘機挖苦你。」夏香芷苦笑。十個男人有九個都不愛傾訴內心,她不指望他會和她談田馨妮,只是希望他能多說說話,抒解心情,至于听他後悔不該愛上田馨妮?她從沒有過這種幻想啊。
「我沒當你是那樣的人,我只是……」他苦惱地扒扒短發,為難地承認。「你這樣,讓我壓力很大。」
無奈的「壓力」二字,道盡他多年來對她的感覺,擰了她的心。原來,她的感情對他竟是壓力?
早就明白他不愛她,她將這份感情藏匿心底,不求他響應,只是看見他郁悶神傷,想安慰他,這一點情不自禁的關懷,竟讓他這麼困擾嗎?
「你想太多了。」她滿心苦澀,佯裝若無其事。「今天結束一段感情的若換作大哥,或者季海或阿仲,我一樣會關心的。」
「你對我的關心,明明就和對他們的不同。」
「你非得讓我……無處可躲嗎?」她咬唇,迷蒙的微笑染著微微的淒楚。他不愛她,不要她的關懷,連她偽裝的面具也要扯破,逼到她退無可退,他想告訴她什麼?單戀就注定無助和卑微,不能假裝瀟灑地保有尊嚴嗎?
她脆弱的口吻,讓曹亞劭心一揪,現在他覺得自己更可惡。「行了、行了,都是我錯,我全錯,我說什麼都錯,我罪該萬死。」他懊悔,他嘆氣,他舉手投降,就連田馨妮也不曾讓他這樣束手無策。
看他這悔恨模樣,她心軟了。「你沒說錯,只是不該說得太明白。有句諺語說︰不要說謊,因為那是不正直的。但也不必說出所有真相,那是不必要的。」他們之間無解的處境,心知肚明就足夠,最好別提,徒然令雙方尷尬。
他苦笑。「這話說得真好。我就是粗魯,又在工地待慣了,腦子也變得像水泥磚塊一樣,硬邦邦的,不會變通。」見她神色釋然,他松口氣,與她走進醫院。「夏媽媽在哪邊?」
夏香芷看表。「她和醫生約十一點,現在應該在北邊醫療大樓的四樓。」
「北邊大樓嗎?應該是搭這邊的電梯吧。」他偕她往角落的電梯走,低聲道︰「我還是希望你別太關心我,別對我太好。」
她默然。他續道︰「你關心我,我很高興,但我最近……情緒不好,有點脆弱,很容易感情用事、胡思亂想,我怕自己對你的關心有過多的想象。」
連想象的空間也不給她,暗示她即使沒了田馨妮,他和她也不可能,他是這意思嗎?她心口抽疼,凝望他,但他不看她。
「所以,你不必刻意做什麼。你的心意,我都懂,謝謝你,我心領了。」他語氣和緩,但眉頭緊皺,俊顏掩不住的心煩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