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足嬋娟 第14頁

為什麼不敢接受他的好意呢?清芷在床上翻個身,總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正隱約牽動她心底最為脆弱的一部分,若隱若現的,不時微微刺痛她的心房。

昏昏沉沈也不知躺了多久,她正逐漸睡意朦朧要墮入夢鄉之際,忽由窗外傳來了一陣微小而窸窣的腳步聲,清芷猛然驚醒,她雙拳緊握,抓住被角往窗外微微探頭,那腳步聲卻沒了。

清芷閉著眼松了一口氣,翻身背向窗口再度睡下,眼皮正已合上時,突然且毫無預警地,窗口飛入一個身影,輕輕一聲著地輕響,讓人不能再以為是夢境。

清芷仍舊閉眼假寐,但她總感覺到一道視線緊盯著自己,仿佛存在著火焰般的炙熱,灼燒得她無法喘息。

為了不使自己變成毫無防備的獵物,她終于緩緩張開了眼楮,幾乎是馬上的,那人的瞳眸馬上察覺到而將視綿調回她的臉上,黑夜之中,只透過微微的月光看見兩人的眼楮,一個眼神深邃堅毅,一個蒼茫而閃爍不定。

是你,她在心中輕喃。

展雲熙看著她,她豈止長高了點?她還瘦了更多,比起從前更加沉默寡言,再也不笑,只除了對展元熙。

他們之間好像一切都很自然,他曾在這幾天晚上都悄悄地靠近這里,展元熙卻總已不知何時先他一步,由東廂房的正門光明正大地拜訪她,為她帶糕果甜點,陪她講詩下棋,他們總是相處地十分愉快,微笑更不時出現在她的臉上,他只記得那笑像戳刺,刺得他恨不得沖進來將那兩人分開。

那應該是他伴在她身旁的情景,不過,即使是那個時候,她也沒有如同現在的表情,沒有。

展雲熙將身子挪到月光照得到的地方站定,蕭清芷在黑暗中露出一雙眼楮,怔怔地瞧著他。

五年的時間不算短,外界的歷練讓他外在的神采飛揚轉化做內在的不羈,表面沉穩自持而銳角盡斂,但那俊眼修眉,為了行動方便而將深藍衣袍袍角塞在腰帶的模樣,在在顯示出他的自信與藏不住的風采。

蕭清芷自慚形穢。

兩人就這麼無言地對視半晌,展雲熙才回神過來,那種似親又疏的感覺令他不知道如何開口,但是他知道沉默一定得由他來打破,所以他由懷中探出一個小布包,遞到清芷面前。

「你看看。」他的聲調已不若五年前總帶著獻寶的興奮,只是沉聲說道。

你們這兩個兄弟,為什麼總要為我帶東帶西?我什麼都不缺,你們卻以為因為我的跛腳,我就該貪得無厭嗎?

這是第一次涌上她心頭的不滿,很奇怪,展元熙在的時候她不曾有過如此叛逆乖張的想法,卻在展雲熙面前盡數冒了出來。

但是她仍然伸手接了過去,然後慢慢打開。

那是一只瓷枕,觸手清涼,上頭繪著荷塘飛雁,樣式極為精致。

「這是磁州窯,我托人買來的。」展雲熙見蕭清芷正默默地看著那瓷枕,出聲解釋道。

清芷手捧著冰涼的瓷枕,還是只說了一句︰「謝謝。」

展雲熙苦笑,還能期望她有什麼反應?五年前如此,更何況現在已形同陌路?

他走上前一步,在床沿坐下,清芷見狀便往床里邊退了一些,展雲熙對她刻意拉開的距離也沒有出聲阻止,只是也隨著她更挪近了一點。

「你還在恨我?」展雲熙無法忽視她黯然眼神下的芒刺,那該是恨他的,而她掩藏得太好。

清芷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因為展雲熙的手正握住她跛腳的腳掌,輕輕的使著力。

男女授受不親,他忘了嗎?他在做什麼?

「五年前我沒來得及向你辭行,便去了吉州……」展雲熙的眼楮停留在她的腳上,以著近乎自言自語的口氣述說著。

「結果你也忘了我,是不是?」他突然猛力一掐,蕭清芷沒有心理準備而低叫出聲,展雲熙放松了力道,又說︰「沒想到元熙想娶你……」

突然地,他逼近蕭清芷的臉龐,低聲問︰「你喜歡元熙,想嫁給他?」

蕭清芷愣了愣,兩人靠得如此接近,他的氣勢即使在黑夜中也迫人可怕,即使在暗得什麼都看不清楚的黑夜,他呼出的濁重氣息毫不收斂的全噴在她臉上,她想向後再挪個寸許,卻發現早已靠至牆角,無可奈何下,只有撇過頭好避開他燙人的注目。

展雲熙並不想嚇著她,但卻無法忍受蕭清芷的冷漠,于是便說道︰「我讓你害怕了?」

清芷聞言回頭,本欲開口,卻又在接觸到展雲熙的眼神時沉靜下來。

「你覺得我很陌生,因為五年沒見了,是吧?」展雲熙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清芷這回終于有了點反應,她搖搖頭。

「既然不會,為什麼這麼怕我?」

清芷吞了吞口水,看著窗外,頗困難地開了口。「因……因為你……三更半夜……跑來我的房間……」

展雲熙恍然大悟。「你認為我是登徒子,所以害怕?」

清芷垂首看著那只瓷枕,沒有回答,不過展雲熙已大概猜中她心中所想而有點火大起來,她對自己的評價原來不過是半夜強闖女人房間的采花賊啊!

「那麼你還真是人高估自己了!」意氣用事地讓這句話月兌口而出,下一秒再察覺不對時已經太晚了,展雲熙看見清芷的臉「唰」地慘白,不禁開始惱恨自己為何總在她面前失去一切忍耐力。

想道歉也已于事無補,清芷在他還未說話時,便用一種略微顫抖的口氣與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伶牙俐齒,指著窗口道︰「既然閣下認為小女子不過是名殘廢,那又何須自賤身分來這里?」

展雲熙面對她突如其來的怒氣卻不動聲色。「你這是趕我走?」

清芷總覺得這句話仿佛在諷刺她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女,于是便翻身下床。「大少爺喜歡東廂房,那這里就讓大少爺住吧!」

「你夠了沒有!」展雲熙按住她的肩膀,將她推回床上。「我說出的話已經傷害到你,無法收回,但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你毋須貶低自己來讓我難堪!」她每叫一聲「大少爺」,展雲熙就越覺得忿怒。

清芷望著眼前的男子,她的心髒跳動得比平常還要急遽,她的血液流動得比平常更快速。

「對,說出的話沒辦法收回,做過的事情也一樣。」她雙拳緊握,一字一句地緩緩說道,即使她的外表看來如此冷靜,可是她卻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只是沒來由的,她必須說,因為對方是展雲熙,她才會說,不是意志控制她,不是內心驅使她,而是展雲熙,是展雲熙讓她不得不說,不得不將自己的致命傷暴露出來。

展雲熙乍听見這冷靜的聲音,有點不可置信地道︰「你說什麼?」

清芷卻像沒听到般,自顧自的縮在床角。「你不懂,你從以前就不懂……到現在你還是不懂。」

不懂?不懂什麼?展雲熙試圖問她,卻因她接下來說的話而再度震驚,只能听那沈浸在往事中所發出的空茫語調,述說著她內心的糾結紛擾。

「你說我跛腳是你的錯,其實我不怪你,也不恨你……」清芷屈膝坐在床角,雙手環抱自己,頭埋在膝蓋中,好小聲、好小聲地說著。

「你不怪我?不恨我?」怎麼可能?展雲熙為了這句話而迷惑極了,清芷卻不理會他的反應。

「他每天都來陪我玩,我好開心……他帶好多東西來給我,我……我很想跟他說,只要他來陪我,我就很歡喜了……他總是不跟我們一起玩……但那幾日他卻天天都陪在我身邊……可是……可是……他怎麼可以那樣對我……怎麼可以!」清芷顯然已進入一種游離狀態,她口中的「他」,顯然就是展雲熙,展雲熙對自己的所做所為思而想後,卻無法猜測出當年到底是怎麼得罪了清芷,他想問個清楚,又怕嚇到她,不料清芷卻像是突然清醒似的直勾勾朝著展雲熙的方向望過來,說出了藏在她心中多年的真正想法。「你以為送跛子穿的鞋給我,我會很高興嗎?你要我穿著它走到外頭去讓別人來笑話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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