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浩又被叫進去寫文章,李蕾有點累,便悄悄上樓到他房間休息一會。
這分隔出來的斗室很小,放了床、桌子、櫃子後,剩余地方堆滿書,就幾乎沒有走動的空間了。
御浩其實可以住得更好些,但他努力自力更生,盡量不向家里拿錢,最奢侈的是買了一輛二手車,還是因為需要探望她,也方便買不起車的同學們。
屋內擺設皆以簡便為主,幸好有她買來的整套淺藍灰格寢具和印地安手式地毯,才增加幾許生活該有的品味。
李蕾躺在床上,本想好好厘清心思,但才瞇兩眼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當她睜開眼時,發現自己睡到桌子底下,而且還是台北家中書房里的那張大書桌,她彷佛還是十歲沒長大的小女孩,多年來都蹲藏于此不曾離開,為的是不讓那可怕的癆病表抓到--
突然,一雙游魂似的腳出現在面前,她幾乎停止呼吸,身體抖個不停……若不想永遠被關在這里,就必需不顧一切勇敢地沖過癆病表,她還要念中學、和御浩相戀、一起出國留學、結婚成家,那是她該擁有的人生呀!
李蕾像個斗士般,手里多了根木棍,重重地往癆病表打去。
「我流血了!為什麼打我?」
慘嚎聲竟來自御浩,怎麼可能?怎麼又重演十四歲的那場意外呢?
她心急如焚,拼命想審視他的傷口,但場景換得極快,一下又跳到松山機場的大廳。
有個女孩走過來,臉上相似的杏眸,神情深沉且倔強,那不是去年夏天偶遇的伍涵娟嗎?這次她不再無措和被動,雙目鎖住李蕾冷冷說︰
「我們其實是一樣的。妳生在我的環境,不會比我更好;我生在妳的環境,不會比妳更好。悲歡離合中,沒有誰比誰幸福,也沒有誰比誰不幸。」
這是什麼意思?李蕾不喜歡她的話,倨傲地偏過頭,迅速走開。
然後,她看到自己站在一座橋的中央,一邊是御浩,一邊是家人,正左右爭拉她的手臂,撕裂的痛苦一直增強,但沒有一方願意放手。
「會斷呀!」她從未受過這種痛,不禁哭喊出來。
「崩」地一聲,手臂沒有斷,是終于有人放手了--
她還是痛,而且彷佛更痛,低咽聲不曾停歇,直到看清楚眼前的小斗室,幾上的鬧鐘指著凌晨兩點,才想起這是波士頓御浩的住處,她睡了快六個小時,還作了一場亂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惡夢。
昏沉沉地下床,差點去踩到打地鋪睡得正熟的御浩。
她佔用他的床了,這很平常,他一般會移到樓下沙發椅睡,可能今天留宿的朋友多,他只好不避嫌地留在臥房內。
李蕾從洗手間回來,想到夢中用力打御浩的那一下,忍不住去看他額頭的傷疤。九年了,那疤已經淡得肉眼很難分辨,除非靠得很近又用手去觸踫,才感覺那微微浮起的一塊。
御浩當兵剃光頭時,她常好玩去模;後來頭發留長遮住,看不到就少踫了。
深眠中的他整個人放松,不再憂心國事、侃侃而談或奮筆直書,這英俊的大男孩才似又回到屬于他們單純的青春愛情里。
機會難得,她干脆也打地鋪偎躺在他身旁,心思胡亂轉著突然又回到方才的怪夢里,那深深的憂慮、痛苦、傷心依稀還在,最後放手的是誰呢?
不太像是爸嬸哥哥嬸嬸們聯合起來的龐大力量︰那麼放手的是御浩嘍?
她猛搖頭,即使只是一場夢,她也無法接受這種結果。
「你不可以放手,你不可以放手,你不可以放手……」她稚氣地在他耳邊反復無聲念著,彷佛相信這樣的咒念可以控制愛人的意志。
御浩在李蕾走來走去的動作中早已被吵醒了,但這更深人靜時,她沒喊他,他也就繼續閉眼裝睡,她撫模他額頭疤痕,還好;抱著棉被和他擠一起,也能接受,但耳朵呵癢就不行了。
「妳在做什麼?」他側過臉看她。
李蕾被這突來的動作嚇一大跳,臉灼熱起來,咒念事很幼稚,夢又隱晦難懂,只有做出美美的笑容說︰
「想給你一個獎賞呀!」
「呵癢獎賞?我做了什麼好事嗎?」他模模自己的耳朵。
「剛才梁欣華不願分派工作給我,你為我解圍呀,我那時就很想親你一下了。」她說完,真的在他臉頰啵地一大聲。
「事實上,我是替梁欣華解圍的,她不曉得妳發起脾氣來有多可怕,我要防台風過境呀!」只有他們兩人的夜半私語時,他心情輕松開著玩笑說。
「胡說!每個人都知道我最溫柔大方了。」李蕾抗議,順勢壓住他。
這樣的動作下,她的長發會垂散在他臉旁,發間幽幽的花香味充盈于彼此的呼吸,形成親密誘惑的網,他的眸子變成深不見底的濃黑,歡悅的神情如星光般閃爍,通常他會翻轉過身來吻她。
丙不其然,他反壓住她說︰「那我把吻還妳好了。」
他像戲耍的孩子般逗弄她,吻也遍及了唇臉耳脖,如此不同于平常的激情御浩,是她最愛,真希望時光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但他總會克制地回到現實來。
「妳該回床上睡覺了吧?」他稍稍挪開說。
「好久沒單獨相處,我又快忘記那種情侶的感覺了。」她手環住不肯放。
「門口隨時會有人經過,看到了不好。」他低聲說。
「我是你的女朋友,看到了又如何?」李蕾故意說︰「我那些美國同學都不相信我們交往七年了,竟還清清白白的什麼都沒發生。」
「妳告訴那些同學,我們是來自保守文化中最保守的家庭。」他笑著說︰「這都是為妳著想,否則妳爸媽也不會那麼辛苦送妳到女子學院了。」
那些不可學西方性解放的耳提面命,兩家長輩也不知交代過多少次了,李蕾因內心的不安全感,又不禁理怨說︰
「如果結婚就好了,我就可以和你住在一起,不會要找你都雞!」
「住在一起?我的房間連妳一半的衣服都放不下,要洗澡沒熱水、蟑螂蜘蛛四處橫行、屋窄人多的,保證過不了兩天妳就叫苦連天了。」
「當然不住這里啦,我們要買棟大房子,我都設計好了,一共有六個房間,臥房、你的書房、我的畫室,另外三個房間是給我們兩家人來訪住的。」
「我們不是討論過好幾次了嗎?買大房子,至少也要等我畢業有固定工作之後。」御浩打斷她的幻想。「照顧一個家庭不容易,妳才二十三歲還年輕,不如好好念個學位,愛參加舞會就參加,想出去玩就出去玩,免得以後當太太才後侮沒玩夠。」
「我早就玩夠了,也絕不會後悔。」她反駁說。
「妳還忘了一點,萬一當媽媽怎麼辦?妳的六個房間里還少一個嬰兒房。」御浩半逗半嚇她說︰「妳自己都還像個孩子,怕是嬰兒弄丟了都不知道。」
「亂講,我才沒那麼糟糕呢!」這就完全不在李蕾甜蜜的遠景中了,她只想過朝夕相守的兩人世界,于是說︰「這種事是可以控制的,丹妮絲她們一天到晚談如何避免懷孕的方法,我無法不听,久了也曉得一點。」
「如果妳爸媽知道妳到美國來學了這些,不嚇昏才怪!」他笑了出來,惹得她滿臉通紅也和他笑在一起,直到門外有人走動聲,她才乖乖地回到床上。
御浩的顧忌是可以理解的,她也不認為自己成熟到能勝任妻子母親的責任,只是培雯和佑鈞的分手投下了龐大的陰影……那場惡夢也顯示了,御浩放手是她生命中最深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