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娟長到十九歲,還是第一次從頭到腳在長鏡前端詳自己。她左走走右走走,窈窕曼妙的身材上穿著白色洋裝,再罩件水紅小背心。
「這鏡子不錯,什麼角度都可以照到。」她最後評論說。
原來主角是鏡子。余家剛由中段舊屋搬到附近一棟新蓋的樓房,引起眾人的羨慕。那時略有資產的人才能住陽台公寓,伍家還要熬幾年呢。
曼玲甚至有自己的房間,而且是全家最大的,因為要放下一架鋼琴。她已成為專科正式生,決心朝音樂方面發展了。
除了鋼琴和長鏡外,還有全新的大床衣櫃和梳妝台,簡直像電影里的場景。涵娟並不會不平,因為她內心的夢和渴望比這大多了,她也正往那個方向邁進。
「如果有一件旗袍就好了。」涵娟後退幾步,坐在椅上擺個很嫻靜的姿勢說。
鏡里的人有一頭微卷的秀發,劉海和垂鬢巧巧地順著俏致的臉龐,流轉的眉眼更為盈盈。
這是她大學放榜後沒多久燙的,還記得承熙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太了解他了,即使她頂個大鳥窩走到他面前,他依然會全盤接受。
回想在榜單上看到「伍涵娟」的那一刻,承熙忘形大叫,比任何人都興奮,只差沒把她抱起來。當時午陽艷艷,只不斷刺痛她的眼楮,滋漫出悲哀。若不是家境所逼,承熙也會是榜中人,又何苦她獨享榮耀,硬拗成一個不完美的夢呢?
不自覺的,涵娟滲入了愁緒,眸底光辨暗去。一旁的曼玲立刻說︰
「對!對!就是這樣子,跟你照片里的母親太像了!」
那張涵娟母親唯一的留影,容顏輪廓因歲月而愈發模糊,卻又仿佛重現在涵娟身上。徐育慧若活著,必然會為這才貌雙全的女兒而感到驕傲吧!
「百分之百是你媽的翻版,一點你爸的遺傳都沒有。」曼玲又說︰「我媽還常在提,你那漂亮的媽媽怎麼會嫁給你爸呢。」
「我爸忠厚老實呀。」涵娟辯說。她也曾經懷疑過。在成長過程中,對母親由思念孺慕到進一步的好奇時,伍長吉才透露出一些訊息。
母親是江南姑娘,孤身到台灣,沒親沒戚的,就嫁給父親生了女兒。難怪範老師老誤以為她是外省人,也明白台中鄉下人看她的不尋常眼光。
自知底蘊後,涵娟就常想像一個年輕女孩到異地,陷入孤伶伶的景況,結婚生子,再默默地死亡。那短暫的一生,是否背負著說不出的哀傷,那哀傷也折損了她的活路?
「他是個非常好的爸爸。」涵娟又重申一句。
曼玲沒听出她聲音中的迷惘,接著說︰「嗯,再抱個女圭女圭,在竹籬笆前拍照,就完全是你媽媽了。不過,那女圭女圭可要找葉承熙幫忙喔,嘻!」
「亂說!」涵娟抓了一個枕頭丟過去。
「真的,真的!我看了這麼多年,就沒有一對比你們更相配了。」曼玲說︰「只要見你們出雙入對,白瑞德和郝思嘉那沒結果的憾恨,我也不再介意,終歸有你們天長地久呀!」
「你愈說愈離譜。」涵娟站起來,「不和你扯了,我得趕去看葉承熙賽球了。」
她和正忙著的余媽媽告別,走出公寓;曼玲的哥哥,即剛由軍校返家度假的余恩,迎面過來說︰「穿那麼漂亮要出門呀?我有摩托車,可以送你一程。」
冷不防的,曼玲的大嗓門由二樓陽台傳下︰
「哥,軍法第一條,朋友妻不可欺,犯了可要論罪坐牢喔!」
「你懂個屁軍法?」余恩吼上去︰「我和承熙的交情還輪不到你來插嘴,而且我認識涵娟比他先,他敢說‘欺’?」
「你們別吵架,我不坐摩托車,謝謝余大哥了。」涵娟說完,腳也同時跨過馬路,不等回應。自從她和承熙認定彼此後,就對男女關系非常小心,絕不招惹無謂的麻煩,常舞會趕場又自命風流的余恩,就是其中之一。
她快步走到塯公圳旁等公車。淨爽的秋天,使人有種清明愉悅的舒暢感。再低頭看她用家教錢買的白皮鞋,秀致優雅,更不由得綻出一朵微笑。
她對衣著一直有著特殊的品味,從小在髒兮兮的孩子群中,就執拗地要求干淨整齊;她的衣服不多,但每一件都與眾不同。這方面完全要感謝爸爸,他自己穿得邋遢隨便,對女兒的教養,卻都努力遵照亡妻的方式。
「你親媽在時,都是到衡陽路委托行為你買進口的衣服,很貴呀。」伍長吉說︰「我也這樣啦,買不起時,至少也替你找差下多的樣式,不能太粗糙難看,免得你天上親媽傷心,更死不瞑目。」
然而身居貧民區,要維持條件以上的美潔並不容易,好在有個精于女紅的余媽媽。一般來說,涵娟愛穿背心,布料不需多,更可以精心設計來遮住底下衣裙的寒傖及破舊。
以最少的生命資源來成就最大的美麗,是她學到最重要的人生技巧吧!
她的記憶又回到去年的大學放榜日,榜上有她而沒有承熙。
不想在艷陽人群中歡呼,也不想立刻回家報喜,只拉他胡亂走著說︰「不公平,不公平,你比我們任何人都有資格上大學!」
「干嘛又舊話重提?工專也非常好哇。」他表面輕松,口吻卻嚴肅說︰「我從來不覺得低人一等,除非你成了大學生就不再喜歡我了,我有需要自卑嗎?」
「不!不!你不需要自卑,在我心里你永遠是最優秀的!」涵娟真心說︰「就因為如此,我才更為你叫屈,內心的不甘一直無法消除。」
「目前狀況有什麼不好呢?一邊讀書,一邊又有源源不斷的獎學金和工讀機會。然後還有你,最漂亮聰明的女孩當我的女朋友,我已經覺得太幸運了,人生至此唯有感恩,哪有什麼不甘呢?」承熙說。
「可是世界不只這些呀,不光是工專、大學或我們腳下的這塊地,還有歐洲、美洲和浩瀚的大洋,你絕不是局促一方的人。」她說。
「又要把我當成摩西王子嗎?涵娟,我從沒想那麼遠,先把腳下的土地站穩吧,我相信只要有心上進,條條大路通羅馬。」他說。
涵娟沉默一會說︰「你的論點也沒錯,你明年工專畢業後還能插班大學……」
「到時再說吧。」承熙很怕破壞眼前欣喜的氣氛,不想再爭辯。
那天,他們走到衡陽路,委托行的招牌就在轉角處閃亮著。涵娟上次來已是小學時候的事了,也不知怎的,她心血來潮,推開那扇有歐洲風味的店門。
「叮叮叮……」一陣音樂盒式的輕亮舞曲揚起。
迎面而來的是滿滿繽紛鮮艷的色彩;這店不大,設計得卻有如無限伸展的夢幻世界。一套套展示在牆上的舶來品童裝,帽子鞋襪全精致地搭配成組,那種美麗貴氣,和市場上叫賣的俗劣布衣有天壤之別,看得人目瞪口呆。
「兩位有什麼特殊的衣服要挑選嗎?」一位打扮入時的婦人問。
「沒……有。」涵娟和承熙還是高中生的模樣,不可能是夫妻;衣著普通,也不會是有錢人,這會兒更連話也說不清了。
心虛和不自在使他們匆匆逃出,前後不到一分鐘,已經有踏錯地方的表情。
音樂盒式的舞曲消失在門內,涵娟松一口氣說︰「呼!我常在想,我那可憐的母親到底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堅持到這昂貴的店,為她小女兒買衣服呢?」
承熙听過徐育慧花近半個月薪水,為涵娟買紅外套的故事。去年台風夜那件紅外套被沖到大水溝,涵娟哭得傷心欲絕,才更明白其思母之深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