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是我不好。」她紅著臉說,內心百味雜陳。
「你一直很想跟他們走,尤其是那個俞平波,對不對?」他不置可否,只問。
俞平波如此奔忙的尋她,令燕姝的內心充滿愧疚,但她有更重要的任務在身呀!她搖搖頭說︰「我一心想見伯岩大哥,只有你能帶領,我不會跟他們去的。」
這話像針一樣,扎入他的心窩。瞧她堅信他的模樣,若她發現他是王伯岩的敵人,只是誘拐她當人質呢?會不會痛恨他?詛咒他?
「……只是,我能不能給俞二哥捎一封平安信呢?」燕姝仍繼續說。
「休想!」他丟下兩個字,走出天妃宮,哼!去他的俞二哥!
海風吹來,遠遠的天邊已呈暗紫,落在西方山凹的殘陽,突破雨後層雲,在天妃宮四周染上幾片絢燦緋紅。
「走吧!」遲風催促著。
燕姝仍留戀不舍,站在腐朽的門檻上,想著母親、玉嫂和那細啼的小嬰兒,她的出生地,媽祖的最初庇佑。
遲風再回頭,恰見天妃宮殿門像大框,框住了她。她在其中,亭亭玉立,盡避狼狽,但臉上有著他見過最美麗的笑容。
夕陽餘暉,乳燕又歸,加上燕姝,彷佛他夢里尋覓許久的一幅畫。真實的感覺他說不上來,只是紊亂。自從擄了她後,他的腦袋似乎就長出一堆歧路岔線,不像以前那樣明白清楚的一條主干,他還想由這棘手的觀音身上得到什麼呢?
猝不及防的,他心里又冒出一句話,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念頭︰不!你走不掉的!你若想跟他們去,我也不會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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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違了,這廣袤入海的鹽濱之地!過去十九年來,遲風曾幾次經過,但都不曾在月圓之時,就如他失去童年的那一夜。
輪滿的光華,遍灑銀輝,鹽沙燿燿,如他記憶中似雪般地柔。他忍不住朝天嗥叫,像狼一樣。
沒有人,狼早散掉,他在初次歸來時,就忙著找尋父親的遺骸,但茫茫白沙,除了坑坑的地洞,什麼都沒留下。
鼻無人收,就隨風隨水化掉,成了細沙的一部分。
走過日本、東夷、呂宋、浡泥、真臘、蘇門答剌……他早以天涯為家,早學會不思念故土,但今天很奇怪,特別容易慨嘆,是因燕姝,和他們十九年前的那場相關嗎?
「嗷——」他又長嘯。
燕姝坐在火堆旁,夏夜的海天極晶藍,月極瑩亮,星多如河,但她的目光只膠著在他身上,能感受到他聲音中的某種蒼涼。
從天妃宮香案桌底經歷了那一段後,兩人之間有了微妙的變化。肌膚相觸的滋味印入腦海,再也除不掉,甚至變成一種敏銳的感官,連眼眸相對,都有痛感,她不懂,只能將其歸之於尷尬。
到了長坑,痛感更深,沉默也更多。
她看到的景象比赤霞更糟,一片焦土,連殘存的城垣瓦片都很少。他完全不評論,只烤蝦蟹來吃,還不忘摘些野桃、野橘給她,表情悶得像封閉了千年的古井。
然後就是嚎嘯,像她夢中的狼。
燕姝胃口並不好,吃完桃橘,更覺頭昏耳熱,她記得要埋殘屑,免得白日的追兵重現。起身在黑暗中模索,突然手臂被拉住,遲風說︰「小心,那兒有地洞!」
「哦!看不出來。」她掙月兌他的觸踫。
遲風忽地如接上水源的竹管,話汨汨流出,多言地解釋周圍大小地洞的作用,「……今日的長坑,沒人也沒狼,這些地洞自然也廢棄了。」
「你對這一帶可真清楚。」她坐回火堆,很高興他不再陰陽怪氣。
遲風也坐下來,凝視著她,墨黑的夜漫流,她柔美的側影如磁石般引導著他開口,「十九年前,就在你出生的那個晚上,一批倭人由赤霞到長坑,燒掉了整個鎮,鎮民逃於此,又遇狼群攻擊,大人皆亡,包括我那相依為命的父親。那年我七歲,被大舶主汪直帶走。很巧,是不是?你我的命運竟曾有如此密切的關系。」
燕姝恍惚了,的確是太巧了!抬眼望星月,浩瀚宇宙,似冥冥中有定數。道教里愛講佔卜和預兆,她和李遲風的同時離去與歸來,是命嗎?
「我知道汪直,他是朝廷通緝名單里排名第一的大海寇。我記得很清楚,就在我十三歲入宮建醮那年,听到他被捕殺的消息。」她又輕聲問︰「汪直對你好嗎?」
「他是我的義父。」彷佛這就表明了一切。一會兒他才又說︰「他將我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教我航海探險、射箭飛槍,也教我讀書識字。若他是海寇,也是飽讀詩書的海寇,要不是奸官逼陷,他說不定也位坐九卿了。」
「既是飽讀詩書,為何又要殺人放火呢?」她質問道。
「殺人放火?」他冷笑一聲,「你沒到過海上,不懂得海上世界,它沒有疆界,沒有律法,沒有是非善惡,它只有霸權武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殘忍得不留餘地。」
「那是海上,可沿岸的居民善良無辜,卻飽受摧殘,赤霞和長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這樣燒殺擄掠就是罪惡,沒有任何推托的藉口。」她說。
「沒錯,海上份子十分復雜,有些純是倭人匪賊來打家劫舍,有些百姓甚至是在朝廷剿寇中誤殺的。」遲風說︰「我義父和我可對這雞鳴狗盜之事沒興趣,我們只做海洋買賣。海洋大到你無法想像,我們只對抗那些擋我們路的人。總之,我們只殺該死之人!」
這是什麼歪論?燕姝說︰「眾生有靈,皆父養母孕,天底下沒有該死之人。殺人即錯,手中染血即是惡人!」
那細柔的嗓音竟敢出言教訓他?他南北闖蕩,還沒人敢和他辯善和惡。他不悅的聲音中有著譏諷意味,「哈!我們海寇是惡人?!好!那麼大明當朝眾臣之首的嚴嵩父子,也殺也奸,無惡不作,又算什麼?大善人嗎?」
「嚴嵩是人人痛恨的,但皇上十分寵信他。可現在嚴家也被定罪了,正義必會昭雪。」她說。
「還有胡宗憲,與我義父同鄉交好,願招納海上勢力,受以都督職位,互市貿易。我義父為了海疆及東南和平,棄兵械來歸,卻沒想到一上岸就被斬首示眾。胡宗憲背信求榮;升至兵部尚書,又堪稱什麼忠義之士?不過是小人一個!」他恨恨地說︰「六年來,復仇之箭弦上待發,終於,他得到報應。哼!就不知他有何顏面見我義父於地下?!」
燕殊感受到那憤逆、不羈與跋扈,頭開始痛,他的想法真是無是非可言,「你們所做所為分明是反朝廷的,讀了詩書,至少有忠君愛國的想法吧?」
「那更可笑了!」他怪聲怪調的說︰「當今皇上朱厚熜能坐龍椅,全仗他先祖之庇蔭。若朱元璋不曾得天下,皇帝寶座可以由任何人坐,朝代也可以屬任何姓氏,沒啥了不起,別拿儒家那套來嚇人。」
「這論調是……大逆不道!」她實在累得無法再和他辯。
「我告訴你,你那朱家皇帝才是世間首惡,比起我們這些海寇,為害的不只千萬倍。」他還振振有辭的說。
「李大哥……」燕姝覺得昏頭脹腦,想喊停。
「你叫我什麼?」他一驚說。
「李大哥呀!你是我大哥的好朋友,我也可以稱你大哥嗎?」她眼皮沉重,喃喃地說。
「但你怎麼知道我姓李?」他不安的說。
「你劫我的第一天就提啦!還說……我跑得掉的話,李遲風三個字就……倒過來寫……」她的聲音愈來愈小。